2013年7月15日 星期一

牟宗三:《哲學智慧的開發》

 

一、有取之知與無取之知

人的生物生活,一方面是吃食物,一方面是消化食物。吃是有取,消化是無取。人的意識生活亦是一方是有取,一方是無取。有取於物是明他,無取於物是「明已」。明己即自覺也。從學問方面說,明他是科學活動,給我們以「知識」;明己是哲學活動,不給我們以知識,而給我們以智慧。人生「自覺的過程」即是哲學智慧的開發的過程。是以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為學即是有取,故日益也。為道即是無取,故曰損也。「損之又損,以至於無。」即表示從明他而純歸於明己也。

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個知就是自知之明,故此是一種智慧語。《莊子齊物論》篇載: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

你知道這個那個嗎?我全不知。你知道你不知嗎?我全不知。我只是一個「無知」。這個無知就是把一切「有取之知」停止而歸於一個絕對之無知。這個「無知」就是從不斷的超越亦即是絕對的超越所顯之無知。而無知就是一種自覺之真知,亦是最高的智慧。此不是科學之知也。故雲:「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你那些有取之知,對自知自明言,全不濟事。我這種不知,對自知自明言,倒是一種真知。故要返回來而至無取之知,則必須把一切「有取」打掉,灑脫淨盡,而後歸於照體獨立,四無傍依,此之謂哲學智慧之開端。

一天,邵堯夫問程伊川曰:你知道雷從何處起?伊川曰:我知道,你卻不知道。堯夫愕然,問何故?伊川曰:你若知道,就不必籍數學來推算。求助於數學,可見你不知也。堯夫曰:你知從何處起?伊川曰:從起處起。堯夫一聽佩服之至。從「有取之知」的立場上說,知道「一定的起處」才算是知。現在卻說「從起處起」,這等於沒有答復,如何算得知?豈不是笑話?至多亦是玩聰明。但是邵堯夫畢竟不同。他聽見這話,卻佩服程伊川的「智慧」。這不是玩聰明。這是從「有取之知」轉回來而歸於「無取之知」的一種境界。

大凡從「有取之知」的追求,而至於知有無窮無盡,即知有一個無限,不是你的有取之知所能一口吞,因而轉回來而歸於謙虛,或歸於「自己主體」之自知,這都是一種智慧的表示。當牛頓晚年說:我只是一個海邊上的小孩在拾貝殼,我所知的只是滄海之一粟。這就表示牛頓已進到謙虛的智慧。當康得晚年說:上而蒼蒼者天,內而內心的道德律,我越想它,越有敬畏嚴肅之感。這就表示康得已進到歸於「自己主體之自知」的智慧。

由科學家的追求而歸於謙虛,我這裏且不說。表示無取之知的哲學活動也是一種學問,此就是哲學。我在這裏要說一點:籍哲學活動所表示的「哲學智慧之開發」之意義。

二、哲學的氣質

你要作哲學活動,先要預備幾種心境:

第一、現實的照顧必須忘記,名利的牽掛必須不在意。以前的人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照顧與牽掛都是為人,不是為己。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你照顧的太多,你必疲於奔命。這時,你的心完全散落在外面的事物上,你不能集中在一處,作入微的沈思。我們平常說某人在出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完全是個呆子。其實不是個呆子。他現實上的照顧完全忘卻了。現實的照顧是社交。社交不是哲學活動。照顧自己與照顧他人,都足以分神。照顧自己的瑣事是侍奉自己的軀殼,不是侍奉自己的心靈。而侍奉自己的軀殼亦是為的他人。照顧他人太多,則或者只是好心腸的浪費,或者只是虛偽。虛偽固不必說。好心腸的浪費亦是于事業於真理的表現無補的。這只是婆婆媽媽的拖遝。孟子說「惠而不知為政」。這也是表示一個一個的照顧之不行。我們現在尚說不到政治道理上的是非,只說婆婆媽媽的拖遝不是哲學活動的心境。這時你必須不要有婆氣,而須有點俐落的「漢子氣」。當有四五人在場與你聚談,你這裏敷衍幾句,那裏敷衍幾句,有性情的人決不能耐,他根本不合你談,他走了。這時你固不能得到任何真理,你也不能認識任何有肝膽的朋友。而那個不能耐的人,卻是個可以作哲學活動的人,他將來也可能是一個作大事的人,或於任何方面總有所成就的人。你可以罵他沒有禮貌,但在此時,他可以不管這點禮貌。禮貌與婆心,在經過哲學智慧的開發過程後,將來終要成全的。但在哲學活動的開始過程中,禮貌與婆氣,一起須丟掉。這不是故意的傲慢,這是假不來的。我說作哲學活動要預備這種心境,假如你終不能有這種心境,則即不能有哲學活動。所以這種哲學的心境我們也可以叫做哲學的氣質。哲學的氣質是一個人氣質上先天的氣質。氣質上先天的漢子氣可以作哲學活動,而婆氣則不能。經過哲學活動的過程,婆氣變為婆心。成全禮貌與婆心,這將是你的哲學智慧之大成。這是通過「無取之知」的理性的自覺而來的。這是不順你的氣質上先天的氣質而來,而是順你的心靈上先天的理性而來。你若沒有經過漢子氣的「稱心而發」的哲學活動,你的好心腸只是婆氣的拖遝,你的禮貌只是世俗的照顧。你不過是在風俗習慣中過活的一個一般的人。當然,不能天下人都能有哲學活動,這自不待言。
我這裏只就「照顧」一點說,至於名利的牽掛更不必說。

第二、要有不為成規成矩乃至一切成套的東西所粘縛的「逸氣」。直接是原始生命照面,直接是單純心靈呈露。《莊子田子方》篇: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于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歎,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歎也。」

這是籍有道之士的溫伯雪子來反譏落於外在的成套中的鄒魯之士,縉紳先生。這些縉紳先生,其所明之禮儀都是成乎風俗習慣的「文制」,亦就是所謂外在的成套。他們並不真能通過自覺而明乎禮儀。他們的明只是習慣地明。他們依照其習慣之所學,言談舉動,都有成式。故曰:「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郭象注曰:「盤辟其步,逶蛇其跡。」此如學舞者然。學好步法,以成美妙之姿。此只是外在的好看,而不是心靈之美。其心靈完全為成規成矩所拘系,此是殉於規矩而不能自解,故其心靈亦不能透脫而得自在。有物結之,靈光已滯,故智慧亦不顯也。此即是「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一切禮儀要成全,但須是耶穌的精神才行,不是法利賽人的僵滯所能辦。在法利賽人手裏,一切禮儀都死了。所以通過哲學智慧的開發,禮儀是要完成的。但那時是透過形式主義的形式,而不是殉於形式主義的形式。一個能有哲學活動的人,他開始自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他開始必須有不在乎一切成套,不注意一切規矩,不殉於一切形式的氣質。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過活,不能不有現實的套。衣食住行都有套,自然不必奇裝怪服,驚世駭俗,但亦不必斤斤較量,密切注意,而膠著於一定之格。他甚至可以完全不注意這些。有衣穿就行了,有飯吃就行了。你說他總是穿這一套,必是他拘在這一套。其實不然。他隨時可以換,無可無不可。他開始這樣,這不是他的成熟。這只是他的不注意。而他之如此不注意,只是他的原始生命之充沛,只是他的自然氣質之灑脫,因而也就只是他的單純心靈之直接披露,而不陷溺。常有這樣心境的人,可以做哲學活動,此也就是一種哲學的氣質。此也許是一種浪漫性,但不是否定一切的氾濫性。我願叫它是「逸氣」。

第三、對於現象常有不穩之感與陌生之感。羅近溪「盱壇直詮」載:

「不肖幼學時,與族兄問一親長疾。此親長亦有些志況,頗饒富,凡事如意。逮問疾時,疾已亟。見予弟兄,數歎氣。予歸途謂族兄曰:某俱如意,胡為數歎氣?兄試謂我兄弟讀書而及第,仕宦而作相,臨終時還有氣歎否?族兄曰:誠恐不免。予曰:如此,我輩須尋個不歎氣的事做。予于斯時,便立定志了。」

立志就是立志學道,尋個不歎氣的事做。現實上,凡事如意,臨終尚不免數歎氣。此即表示:一切榮華富貴都是不穩的,都是算不得數的。當你歎氣的剎那間,你的心靈就從現實榮辱的圈套中躍躍欲現,從現實的雲霧中湧出光明的紅輪。此時你就超越於你所不安的現實而透露一片開朗的氣象。人的外部生活都是你靠我,我靠你的。相依為命,亦可憐矣。此即莊子所謂:

「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齊物論》)。

人在相刃相靡的因果鏈子中打旋轉,就是一種可悲的茫昧。試想:人立必托足於地,坐必托身於椅,臥必依賴於床。若無一支持之者,則由於地心吸力,必一直向下墮落而至於無底之深淵。推之,地球靠太陽,太陽靠太陽系。此之謂相刃相靡,其行如馳,而莫之能止。一旦,太陽系崩潰,因果鏈子解紐,則嗒然無所歸,零落星散,而趨於毀滅。然則現實,人間的或自然的,寧有穩定可恃者乎?假若你能感覺到山搖地動,則你對於這個凍結的現實一大堆即可有通透融化輕鬆之感。向之以為穩定著實是凍結也。你要從凍結中通透,就要靠你的不穩之感。這在叔本華,名曰形而上的要求。一旦從凍結中通透,則一切皆輕鬆活躍,有本有原,不穩者亦穩矣。此在古人,名曰覺悟,亦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也。故羅近溪複雲:

「蓋伏羲當年亦盡將造化著力窺覷,所謂仰以觀天,俯以察地,遠求諸物,近取諸身。其初也同吾儕之見,謂天自為天,地自為地,人自為人,物自為物。爭奈他志力專精,以致天不愛道,忽然靈光爆破,粉碎虛空。天也無天,地也無地,人也無人,物也無物,渾作個圓團團光爍爍的東西,描不成,寫不就,不覺信手禿點一點,元也無名,也無字,後來卻只得喚他做幹,喚他做太極也。此便是性命的根源。」(《盱壇直詮》)。

這一段便是由不穩之感而至陌生之感。由不穩而通透,由陌生而窺破。天是天,地是地,人物是人物,這不是陌生。你忽然覺到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物不是人物,這就是陌生之感起。一有陌生之感,便引你深入一步,而直至造化之原也。人到此境界,真是「骨肉皮毛,渾身透亮,河山草木,大地回春。」這是哲學智慧的最高開發。但你開始必須有不穩之感陌生之感的心境。這種心境,我願叫它是「原始的宇宙悲懷」。

以上,第一點漢子氣是勇,第二點逸氣是智,第三點原始的宇宙悲懷是仁之根也。哲學的氣質,當然可以說很多。但這三點是綱領。這三點都表示從「向外之有取」而轉回來歸之於無取。一有取,即落于現實的機括(圈套)中。從有取歸於無取,即是從陷溺于現實機括中而躍起,把內心的靈光從雲霧荊棘中直接湧出來。此是無所取,亦是內心靈光之呈露。故羅近溪又雲:

「於是能信之真,好之篤,而求之極其敏焉,則此身之中生生化化一段精神,必有倏然以自動、奮然以自興,廓然渾然以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莫知誰之所為者。是則神明之自來,天機之自應,若銃炮之藥,偶觸星火,而轟然雷震乎乾坤矣。至此,則七尺之軀頃刻而同乎天地一息之氣,倏忽而塞乎古今。其餘形骸之念、物欲之私,寧不猶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哉?」

此就是哲學生命之開始,亦就是哲學智慧之煥發也。

三、無取之知的哲學系統

哲學生命開始,哲學智慧煥發,則順此路,更須作細密的哲學活動之工夫。這部工夫可從兩面說:一面是柏拉圖的路,一面是康得的路。

哲學活動總是無取的,反省的。但是無取反省,有是從客體方面表現,有是從主體方面表現。前者是柏拉圖的路,後者是康得的路。柏拉圖首先指出在變化無常的感覺世界之外,有肯定理型世界的必要。把握理型,須靠純淨的心靈,而心靈之為純淨,因而可以把握潔淨空曠圓滿自足的理型,是由感覺的混雜中陷溺於軀殼中,解脫出來,始成其為純淨。心之純淨化即心之解放。這一步解放即表示人的生命之客觀化。此所謂客觀化是以純淨的心靈之理智活動把握普遍性永恆性的理型而成者。即由心之純智活動而成者。故此步客觀化是由「無取之知」中首先表現:人要成為一真正的人須是一「理智的存在」。這是希臘人的貢獻。純智活動之把握理型即成功一「形式體性學」(formalontology)。這不是科學。因為它雖然講感觸現象之變與永恆理型之不變,它卻不是就一定的經驗現象實驗出一定的知識系統,如物理或化學。它只是在思辨中,於變化現象外必須肯定一「不變者」。否則,變亦不成其為變,任何物件亦不成其為一物件,而任何名詞與命題亦無意義。這種思辨是在變之可能,一物形成之可能,名詞與命題有意義之可能之間進行,進行不變者之肯定。故純是一種反省的,辨解的。結果亦是「無取之知」。這種「無取之知」只在使我們自己明白,堅定理型之信念,洞徹靈魂之歸宿。這就是內外明白:內面的明白是靈魂的純潔化,有了寄託與歸宿,外面的明白是在變化混雜的感覺現象外有一個秩序整然圓滿自足的本原,這就是萬物總有其「體性」。因此,內面的明白是純淨了靈魂,外面的明白是貞定了自然。這就是無取之知的哲學活動所成功的形式體性學所表現的智慧。這一種活動就是叫我們能欣賞「形式」之美。所以柏拉圖必叫人讀幾何學。數學幾何都在此種精神下完成。如果你再對於數學幾何乃至體性學中的理型系統加以反省,則邏輯出焉。所以你要作細密的哲學活動之工夫,你必須首先作無取之知的邏輯訓練,認識各種的邏輯系統。(辯證法不在內。)這就是柏拉圖一路所開之一支。

但是,柏拉圖一支之反省尚是平列的,其對於心靈之純淨化只形成為「純智的認識活動」,即,只把「主體」確定為「認識的心」,尚不能真正把主體建立起來。康得的反省活動,在科學知識成立之後,由認識主體方面反省科學知識所以可能之根據,才真正把主體建立起來,才更恰合於哲學的「無取」之義,而純歸於主體之彰顯。因此,他所彰顯的認識主體不只是一個純智的瞭解,而且是一個主動的理性之心。由其自身之自發性發出一些使經驗知識為可能的超越條件,因此,主動的理性之心是有內容的。這完全是由反省認識主體所彰顯出的在「向前有取」的活動背後的一個超越的系統,有超越條件所形成的一個超越系統。籍這個系統,始真認識主體建立起來;而哲學之方向、範圍,始真見其不同於科學;而其為「無取」與科學之「有取」始真厘然劃得清。

但是,他這樣建立起來的認識主體尚只是理論理性的,(或曰觀解理性)。主體尚須再推進一步而被建立,即,建立其為實踐理性的,即,由認識主體再轉進一層而至實踐主體。實踐主體即是「道德的心」,抒發律令指導行為的意志自由之心。主體,至此始全體透出,整個被建立起來。此真所謂「海底湧紅輪」,而以其自身之「系統網」籠罩整個經驗界或現象界。至此,中國人所謂「人極」始真建立起,而在西方文化生命的立場上說,上帝與靈魂不滅亦因道德的心之建立而有了意義,有了著落。這一步開啟,所關不小。認識主體之建立,尚只是智的,理論的;實踐主體之建立,則意與情俱有其根,而且其地位與層次及作用與內容俱卓然被確立,而不只是浮游無根,全不成其為一客觀之原理者。(如只知科學知識者,或只是理智主義者,以其一刀平之平面,即不能把情與意視為一客觀之原理,而只是浮游無根者,而亦不予以理會。他們找不出它的意義來,亦不敢正視它。因此,他們尚未到立體的境界。)

由認識主體進而實踐主體,智、意、情三度立體形之徹底形成,就是人生宇宙之骨幹。智、意、情之客觀性原理性之徹底透出各正其位,是無取的反省的而唯是以顯露主體為職責的哲學活動之登峰造極。孔子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也是意與情之徹底透出之立體形。惟其「興於詩」一語只表示生命靈感之悱啟,相當於「原始的宇宙之悲懷」(仁之根)。而智一層,即認識主體,則在儒家並未徹底轉出。吾人現在的哲學活動須補上這一度,以補前人之不足。惟有一點可說者,即認識主體必是下級的,而實踐主體,意與情,則是上級的。立體之所以為立體惟賴此「上級的」之透出;而若只是智,只是認識主體,則未有不落於平面者。只知科學知識者,或只是理智主義者,則於「實踐主體」完全不能接觸,視意與情為浮游無根之遊魂,讓其隨風飄流而漫蕩,故亦不敢正視人生宇宙也。此其所以為乾枯的淺薄的理智主義,所以流入理智的唯物論之故也。而若知「認識主體」之限度,進至「實踐主體」之建立,把意與情之客觀性原理性徹底樹立起,則向之浮游無根,飄流而漫蕩者,實正居於人生宇宙之背後而為擎天柱,亦曰「實現原則」也。其為漫蕩者實只自限之智之作繭自縛而封閉以成者。

惟有智意情三度立體形之完成,始能開出精神生活之認識,始能開出歷史文化國家政治之為「精神表現」之認識。這一步是黑格爾所開啟,吾名之曰「辯證的綜合系統」。惟黑氏學不能盡無弊。吾在這裏大體言之是如此:「辯證的綜合系統」必以柏拉圖的邏輯分解系統,與康得的超越分解系統,以及儒家的心性之學仁義之教為底子,而後始可以言之恰當而無舞弊,而且正可以見其利也。一個哲學活動貫通了這一整系,始真可以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橫渠語)

對於這一整系,如不能貫通到至精至熟的境地,稍有差謬,即見其弊。而現實上已有之矣。如乾枯的淺薄的理智主義、理智的唯物論,只認科學工業技術一機械系統為真實,則必引出馬克思主義之魔道而毀之。同時,意與情一不得正,則必引出尼采希特勒之瘋狂。此中脈絡,瞭若指掌。此在善學者之用其誠。

夫一有哲學氣質之心靈乃天地靈秀之所鍾,為任何時代所必須。此是污濁混亂呆滯僵化時代中清新俊逸之氣也。惟賴此清新俊逸之氣始有新鮮活潑之生命,始有周流百代之智慧。所謂「握天樞以爭剝複」,其機端在此清新俊逸之氣也。眾生可悲,有一焉而如此,則亦旦暮遇之也。

四十一年六月(臺灣新生報專欄)

牟宗三的「哲學」觀



第一階段建議閱讀材料:

1.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台北:學生書局1984),第一講〈引論:中國有沒有哲學〉,頁5-12;第二講〈中國哲學的重點何以落在主體性與道德性?〉,頁13-18

2.      牟宗三:《時代與感受》(台北:鵝湖出版社,1984),〈哲學的用處〉,頁119-137;〈訪韓答問錄〉,頁191-208

3.      牟宗三:《生命的學問》(台北:三民書局,1970),〈哲學智慧的開發〉,頁8-20;〈關於「生命」的學問〉,頁33-39

4.      牟宗三:《現象與物自身》(台北:學生書局1996),第七章14節〈哲學原型及其可學〉,頁455-469

閱讀資料(二)


牟宗三:為學與為人


各位同學:
    
我們經常上課,把話都已講完了,再要向各位講話,似乎沒有好的意思貢獻給大家。這次月會承陶訓導長相邀作一次講演,事前實在想不出一個題目來。想來想去,才想到現在所定的題目——為學與為人。為什麼想到這個題目呢?是因為我近來常常懷念我們在大陸上的那位師熊先生。當年在大陸的時候,抗戰時期,我們常在一起,先生就常發感慨地說:“為人不易,為學實難。”這個話,他老先生常常掛在口上。我當時也不十分能夠感受到這兩句話的真切意義,經過這幾十年來的顛連困苦漸漸便感覺到這兩句話確有意義。我這幾年常常懷念到先生。我常瞻望北大,喃喃祝問:“夫子得無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夠安居樂業呢?今已八十多歲,究竟能不能還和當年那樣自由的講學,自由的思考呢?我們皆不得而知。(今按:熊十力先生已于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三日逝世,享壽八十六歲。)常常想念及此,所以這次就想到他這一句話,“為人不易,為學實難”。這句話字面上很簡單,就是說做人不容易,做學問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它的真實意義,卻並不這麼簡單。我現在先籠統地說一句,就是:無論為人或為學同是要拿出我們的真實生命才能夠有點真實的結果。
    
先從為人方面說。“為人不易”,這句話比起“為學實難”這句話好像是更不容易捉摸,更不容易瞭解。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名義上在做學問,所以這裏面難不難大家都容易感覺到。至於說為人不易,究竟什麼是“為人不易”呢?這個意思倒是很難確定的,很難去把握它的。我們在血氣方剛、生命健旺的青年時候,或壯年時候,或者是當一個人發揮其英雄氣的時候,覺得天下的事情沒有什麼困難,做人更沒有什麼困難,我可以隨意揮灑,到處迎刃而解。此時你向他說“為人不易”,他是聽不進去的。然則我們究如何去瞭解這“為人不易”呢?我們現在可以先簡單地、總持地這樣說,就是你要想真正地做一個“真人”,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這裏所說的“真人”,不必要像我們一般想的道家或道教裏邊所說的那種“真人”,或者是“至人”。那種真人、至人,是通過一種修養,道家式的修養,所達到的一種結果,一種境界。我們現在不要那樣說,也不要那樣去瞭解這真人。能夠面對真實的世界,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的責任感,真實地存在下去,真實地活下去,承當一切,這就是一個真人了,這就可以說瞭解真人的意思了。因此,所謂真人就是說你要是一個真正的人,不是一個虛偽的,虛假的,浮泛不著邊際的一個人。
    
怎麼樣的情形可以算一個真人呢?我們可以舉一個典型的例,就是以孔夫子作代表。孔夫子說我這個人沒有什麼了不起,我也不是個聖人,我也不敢自居為一個仁者,“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我只是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就是這麼一個人。這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是我們當下就可以做,隨時可以做,而且要永遠地做下去。這樣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就是一個真人。這一種真人不是很容易做到的。沒有一個現成的聖人擺在那裏,也沒有一個人敢自覺地以為我就是一個聖人。不要說裝作聖人的樣子,就便是聖人了,人若以聖自居,便已不是聖人。聖人,或者是真人,實在是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個永恆的過程裏顯示出來,透示出來。耶穌說你們都嚮往天國,天國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在你們的心中,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當這樣說天國的時候,這是一個智慧語。但我們平常說死後上天國,這樣,那個天國便擺在一個一定的空間區域裏面去,這便不是一種智慧;這是一種抽象,把天國抽象化,固定在一個區域裏面去。關於真人、聖人,亦複如此。孔子之為一個真正的人,是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不斷的永恆的過程裏顯示出來。真人聖人不是一個結集的點擺在那裏與我的真實生命不相干。真人聖人是要收歸到自己的真實生命上來在永恆的過程裏顯示。這樣,是把那個結集的點拆開,平放下,就天國說,是把那個固定在一個空間區域裏面的天國拆開,平放下,放在每一個人的真實生命裏面,當下就可以表現,就可以受用的。你今天能夠真正作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眼前你就可以透示出那一種真人的境界來。永恆地如此,你到老也是如此,那末,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人了。真人聖人的境界是在不斷地顯示不斷地完成的,而且是隨你這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過程,水漲船高,沒有一個固定的限制的。
    
我們這樣子瞭解真人的時候,這個真人不是很容易的。你不要以為“不厭”“不倦”是兩個平常的字眼,不厭不倦也不是容易做到的。所以先生當年就常常感到他到老還是“智及”而不能“仁守”,只是自己的智力可以達到這個道理,還做不到“仁守”的境界,即做不到拿仁來守住這個道理。所以也時常發生這種“厭”“倦”的心情,也常是悲、厭迭起的(意即悲心厭心更互而起)。當然這個時代,各方面對於我們是不鼓勵的,這是一個不鼓勵人的時代,到處可以令人洩氣。令人洩氣,就是使人厭倦,這個厭倦一來,仁者的境界,那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境界就沒有了。照佛教講,這不是菩薩道。依菩薩道說,不管這個世界怎麼樣洩氣,不鼓勵我們,我們也不能厭,也不能倦。所以我們若從這個地方瞭解“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兩句話,則其意義實為深長,而且也不容易做到。因為這不是在吸取廣博的知識,而是在不厭不倦中呈現真實生命之“純亦不已”,這是一個“法體”、“仁體”的永永呈露,亦即是定常之體的永永呈露。這種瞭解不是我個人一時的靈感,或者是一時的發現。當年子貢就是這樣的瞭解孔子,孔子不敢以仁與聖自居,但是孔子說“學而不厭”,子貢說這就是智了;說“誨人不倦”,子貢說這就是仁了。仁且智也就是聖。這是子貢的解釋。所以這一種瞭解從古就是如此。後來宋儒程明道也最喜歡這樣來瞭解聖人,朱夫子的先生李延平也很能這樣瞭解孔子。這可見出這兩句話的意味不是很簡單的。所以說要做一個真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們天天在社會裏“憧憧往來”,昏天黑地,究竟什麼地方是一個真的我,我在什麼地方,常常大家都糊塗的,不能夠把自己的真性情、真自己表現出來。這個也就好像是現在的存在主義者,海德格(Heidegger)所說,這些人都是街道上的人,馬路上的人,所謂das man,就是中性的人。照德文講,人的冠詞當該是陽性,即der man。今說das man,表示這時代的人是沒有真自己的,用中國成語說,就是沒有真性情。假如我們能瞭解這個意義,反省一下我們自己,我究竟是不是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能夠永遠地這樣不厭不倦下去呢?我看是每一個都成問題的。當年我們的老師,到老這樣感觸,也可以說這就是我們老師晚年的一個進境。孔子到老沒有厭倦之心,所以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個不是像一般人所說的,認為這是儒家的樂觀主義,這裏無所謂樂觀,也無所謂悲觀,這是一個真實心在那裏表現。天下的事情用不著我們來樂觀,也用不著我們來悲觀,只有一個理之當然。這個理之當然是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一個過程裏永恆地表現,能如此表現的是真人。假如一個人能深深反省,回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不要攀援欣羡,欣羡哪個地方是至人,哪個地方有真人,哪個地方是天國。假定你把這個攀援欣羡的馳求心境,予以拆掉,當下落到自己身上來,來看看這一種永恆的不厭不倦的過程,則你便知這就是真正的真人所在的地方。這裏面有無限的幽默,無限的智慧,也是優美,也是莊嚴(有莊嚴之美),真理在這裏面,至美也在這裏面。
    
說這裏面有無限的幽默,這是什麼意思?這裏怎會有幽默?這幽默不是林語堂所表現的那種幽默,乃是孔子所表現的幽默。孔子有沉重之感而不露其沉重,有其悲哀而不露其悲哀,承受一切責難與諷刺而不顯其怨尤,這就是幽默。達巷黨人說:“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聞之曰:“吾執禦乎?執射乎?吾將執禦矣!”這就是幽默。說到聖人不要說得太嚴重,太嚴肅。孔子自謂只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就自處得很輕鬆,亦很幽默。說到此,我就常常想到一個很有趣的語句,足以表示聖人之所以為聖,真人之所以為真。這語句就是柳敬亭說書的語句。我們大家都看過《桃花扇》。《桃花扇》裏有一幕是演柳敬亭說書——說《論語》。當時的秀才就問:《論語》如何可拿來作說書?柳敬亭便說:偏你們秀才說得,我柳麻子就說不得!柳敬亭是明末一個有名的說書的人,說得風雲變色。所謂“說書”就是現在北方所謂打鼓說書。這個柳敬亭在演說《論語》時,描寫孔子描寫得很好。其中有兩句是不管你世界上怎樣“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俺那老夫子只管朦朧兩眼訂六經。”不管世界如何變,我們的聖人只管“朦朧兩眼訂六經”。試想這句話的意味實在有趣。“朦朧兩眼訂六經”並不是說忽視現實上一切國事家事,對於社會上的艱難困苦,不在心上。“朦朧兩眼訂六經”是把我自己的生命收回到自己的本位上來,在這個不厭不倦訂六經的過程裏面照察到社會上一切的現象,同時也在朦朧兩眼照察社會一切的毛病缺陷之中來訂六經。這不是把社會上一切事情隔離開的。我想這個話倒不錯,它是很輕鬆,亦很幽默。幽默就是智慧。聖人的這種幽默,中國人後來漸漸缺乏,甚至於喪失了。幽默是智慧的源泉,也象徵生命健康,生機活潑。所以要是我們這樣地想這個真人的時候,雖是說得很輕鬆、很幽默,然做起來卻是相當的困難。尤其當我們面對挫折的時候,所謂顛沛造次的時候,你能不能夠不厭不倦呢?很困難!所以當一個人逞英雄氣的時候,說是天下事沒有困難,這是英雄大言欺人之談。我們常聽到說拿破崙字典裏面沒有難字,這明明是欺人之談。你打勝仗的時候沒有困難,打敗仗被放逐到一個小島上的時候,你看你有困難沒有困難。亞歷山大更英雄,二十幾歲就馳騁天下,說是我到哪里就征服哪里。可是當他征服到印度洋的時候,沒有陸地可以征服了,便感覺到迷茫。楚霸王當年“力拔山兮氣蓋世”,當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困難,容易得很,可是不幾年的工夫,就被劉邦打垮了。打垮了就說:“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當說這話的時候,就要慷慨泣下。你面對這種人的生命的限制,當人的生命的限度一到的時候,你反省一下,回到你自己身上來,你是不是能夠不厭不倦的永恆地維持下去呢?倒行逆施,不能定住自己的多得很!
  
我常想到現在聰明的人、有才氣的人,實在不少。我認得一位當年是張作霖的部下,以後給張學良升為師長的人,這個人名叫繆開元,現在在臺灣出家當和尚。他很慧敏,他常說到張作霖——他們的張大帥,這個張大帥一般傳說是東北響馬出身。大家當知道“響馬”這名詞的意義。可是雖然是一個響馬出身,當他的生命的光彩發出來的時候,就是說他走運的時候,卻真是聰明,料事必中,說話的時候都是提起來說的,絕沒有那種呆滯、阻礙的意味,就是那麼靈,而且他為人文秀得很,你看不出是一個響馬,一個老粗,溫文爾雅,明眉秀目。可是到生命的光彩完了,運氣完了,那就像一個大傻瓜一樣,糊塗得很。這個地方是一個困難。假定我們完全靠我們的原始生命來縱橫馳騁,則我們的生命是有限度的。假定不靠我們的原始生命,我們要訴諸我們的理性,來把我們的生命提一提,叫它永遠可以維持下去,這更困難。我看天下的人有幾個人能這樣自覺地去做功夫呢?大體都是受原始生命的決定,就是受你個人氣質的決定。到這個地方,要想做一個真人,我想沒有一個人敢拍拍胸膛說我可以做一個真人。我想這樣做真人,比之通過一種煉丹、修行的工夫到達道家所嚮往的一個真人還要困難。這就是從為人這方面講,說是不容易的意思。所以現在存在主義出來呼籲,說二十世紀的人都是假人,沒一個真人。這個呼聲實在意味深長的。

    
其次我再在為學方面說一說。“為學實難”,這個難並不是困難的“難”,這個好像當該說“艱難”。當年朱夫子快要死的時候,對學生講還要說“艱苦”兩個字,表示朱夫子一生活了七十多歲,奮鬥了一輩子,到底還是教人正視這兩個字。不過我現在要表示為學的這個不容易,這個艱難的地方,我怎樣把它確定地說出來呢?我現在只想說這一點,就是:一個人不容易把你生命中那個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質的地方表現出來。我們常說“搔著癢處”。我所學的東西是不是搔著癢處,就是打中我生命的那個核心?假定打中了那個核心,我從這個生命核心的地方表現出那個學問,或者說我從這個核心的地方來吸收某一方面的學問,那麼這樣所表現的或者是所吸收的是真實的學問。一個人一生沒有好多學問,就是說一個人依著他的生命的本質只有一點,並沒有很多的方向。可是一個人常常不容易發現這個生命的核心,那個本質的方向,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希望各位同學在這個地方自己常常反省、檢點一下。你在大學的階段選定了這門學問作你研究的物件,這一門學問究竟能不能夠進到你的生命核心裏面去,究竟能不能夠將來從這個生命的核心裏發出一種力量來吸收到這個東西,我想很困難,不一定能擔保的。這就表示說我們一生常常是在這裏東摸西摸,常常摸不著邊際的瞎碰,常常碰了一輩子,找不到一個核心的,就是我自己生命的核心常常沒有地方可以表現,沒有表現出來,沒有發現到我的真性情究竟在哪里。有時候也可以這樣想,就是一般人也許沒有這個生命的核心。但是我不這樣輕視天下人,我們承認每一個人都有他這個生命最內部的地方,問題就是這個最內部的地方不容易表現出來,也不容易發現出來。
    當年魯迅是一個學醫的,學醫不是魯迅的生命核心,所以,以後他不能夠吃這碗飯,他要轉成為學文學。這一種性情,這一種格調的文字,是他的本質。他在這裏認得了他自己。這是現在美國方面所喜歡討論的“認同”的問題,就是selfidentity的問題,就是自我同一的問題。一個人常常不容易自我同一,就是平常所謂人格分裂。這個人格分裂不一定是一個神經病,我們一般都不是神經病,但你是不是都能認得你自己,我看很困難。我剛才提到魯迅,這個例子是很顯明的。天下這種人多得很,那就是說有一些人他一輩子不認得他自己,就是沒有認同。
    所謂認同這個問題,就照我個人講,我從二十幾歲稍微有一點知識,想追求這一個,追求那一個,循著我那個原始的生命四面八方去追逐,我也涉獵了很多。當年我對經濟學也有興趣,所以關於經濟學方面的書,至少理論經濟方面(theoretical economics)我也知道一點,所以有好多念經濟學的人也說我:你這個人對經濟學也不外行呀!其實究竟是大外行,經濟學究竟沒有進到我的生命來,我也沒有吸收進來,那就是說我這個生命的核心不能夠在這個地方發現,所以我不能成為一個經濟學研究者。當年我也對文學發生興趣,詩詞雖然不能夠作,但是我也想讀一讀,作個文學批評也可以了,鑒賞總是可以的。但是我究竟也不是一個文學的靈魂,我這個心靈的形態也不能夠走上文學這條路,所以到現在在這一方面,完全從我的生命裏面撤退了,所以閉口不談,絕不敢贊一辭。譬如說作詩吧,我連平仄都鬧不清楚,我也無興趣去查詩韻。有時有一個靈感來了,只有一句,下一句便沒有了,永遠沒有了。這就表示我不是一個文學家的靈魂、詩人的靈魂。當年我也想做一個logician,想做一個邏輯學家,但是這一門學問也不能夠使得我把全副的生命都放在這個地方,停留在這個地方,那麼你不能這樣,也表示說你生命的最核心的地方究竟不在這個地方,所以這個學問也不能夠在你的一生中全占滿了你的生命,你也終於不能成為一個邏輯學家。所以我們這個生命常常這裏跑一下子,那裏跑一下子,跑了很多,不一定是你真正的學問的所在,不一定是你真正生命的所在。這個地方大家要常常認識自己,不是自己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沒有真學問出現。當年我也喜歡念數學,有一次我作了一篇論文,寫了好多關於漲量(tensor)的式子,把我們的老師唬住了。我們的老師說:你講了一大堆“漲量”,你懂得嗎?我心裏不服,心想:你怎麼說我不懂,我當然懂啦 ,我就是今天不懂,我明天也可以懂。青年時代是有這個英雄氣,我今天不懂,我明天可以懂。這個雖然是一個未來的可能,我可以把它當成是一個現在。但是現在我沒有這個本事,我沒有這個英雄氣了。所以經過這幾十年來的艱苦的磨煉,我覺得一個人誠心從自己的生命核心這個地方做學問吸收學問很不容易,而且發現這個核心很困難。假定不發現這個核心,我們也可以說這個人在學問方面不是一個真人;假定你這個學問不落在你這個核心的地方,我們也可以說你這個人沒有真學問。

    我們人類的文化的恒久累積,就是靠著每一個人把他生命最核心的地方表現出來,吸收一點東西,在這個地方所吸收的東西才可以算是文化中的一點成績,可以放在文化大海裏占一席地。當年牛頓說我這點成就小得很,就好像在大海邊撿一顆小貝殼一樣。他說這個話的意思不只是謙虛。這表示說牛頓的生命核心表露出來了,吸收了一種學問,在物理學方面有一點成就,他這點成就,不是偶然撿來的,不是由於他偶然的靈光一閃,就可以撿到,這是通過他的真實生命一生放在這個地方,所作出來的一點成績。這一點成績在物理學這個大海裏面有地位,這就是我們所稱為古典的物理學。那麼從這個地方看,我們每一個人大家反省一下,不要說諸位同學在二十幾歲的階段,將來如何未可知也,就是你到了三十歲,到了四十歲,乃至於五十歲,你究竟發現了你自己沒有,我看也很有問題。所以我們經過這幾十年來艱苦的磨煉,我以前覺得我知道了很多,我可以涉獵好多,好像一切學問都一起跑進來了。但到現在已一件件都被摔掉了,那一些就如秋風掃落葉一樣,根本沒有沾到我的身上來,沾到我的生命上來。我現在所知的只有一點點,很少很少。就是這一點點,我到底有多少成就,有多少把握,我也不敢有一個確定的斷定。這就是所謂“為學實難”,做學問的艱難。當年朱夫子也說他一生只看得《大學》一篇文字透。試想《大學》一共有多少字呢?而朱子竟這樣說,這不是量的問題,這是他的生命所在問題。

    我所說的還是就現在教育分門別類的研究方面的學問說。假定你把這個學問吸收到你的生命上來,轉成德性,那麼更困難。所以我想大家假如都能在這一個地方,在為人上想做一個真人,為學上要把自己生命的核心地方展露出來,來成學問,常常這樣檢定反省一下,那麼你就知道無論是為人,或者是為學,皆是相當艱難,相當不容易的。所以我們老師的那一句話:“為人不易,為學實難。”實在是慨乎言之。這裏面有無限的感慨!我今天大體就表示這點意思。因為時間不多,而且諸位在月會完後還要開大會,所以我就說到這個地方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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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自述 牟宗三

 

第一章 在混沌中長成

  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人衝破其混沌,透露其靈光,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徑與形態。這在當時是不自覺的。惟不自覺,乃見真情,事後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於此可窺。

  我生長在山東膠東半島的棲霞,那是一個多山的小縣,四季氣候分明。邱長春當年說:「走遍天下,不如小小棲霞。大亂不亂,大儉不儉。」我的村莊是處在環山的一塊平原裡。村後是我們牟氏的祖塋,周圍砌以磚牆,範圍相當大,在鄉間,也算是一個有名的風景區。白楊蕭蕭,松柏長青。豐碑華表,綠草如茵。苔痕點點,寒鴉長鳴。我對這地方常有神秘之感,兒時即已如此,一到那裡,便覺清爽舒適,那氣氛好像與自己的生命有自然的契合。我那時自不知其所以然,亦不知其是何種感覺。這暗示著我生命中的指向是什麼呢?夏天炎熱鬱悶,那裡卻清涼寂靜,幽深邃遠,那不是蒼茫寥廓的荒漠,也不是森林的濃密,所以那幽深邃遠也不是自然宇宙的,而是另一種意味。

  清明掃墓,塋春花趁早先開了,黃的花,綠的長條,叢集在墳墓上。紙灰化作蝴蝶。奠一杯酒在墳前,墳中人的子孫們前後有序地排著在膜拜。那生命是不隔的,通著祖宗,通著神明,也通著天地。這不是死亡安葬時的生離死別。這時沒有嚎哭,沒有啜泣。生離死別那種突然來的情感上的激動,因著年月的悠久。而進入永恆,化作一種超越的順適與親和。人在此時似乎是安息了,因著祖宗的安息而安息;也似乎是永恆了,因著通於祖宗之神明一起在生命之長流中而永恆。齋明肅穆之中,也有眼前的春光愉悅。那春光是配合著白楊松柏的肅穆之春光,是通著祖宗神明的春光,是一種聖潔的春光,而不是那鬱悶懊惱的春光。那愉悅是通著思古幽情的愉悅,想著祖宗如何如何,道古說今,也有一番閒適恬靜。在兒時我總是興會地跟著大人去掃墓,也總是這樣愉悅地掃畢而歸來。

  掃墓歸來,我復進入自然的春光,純屬人世的春光。在自然的春光裡,純屬人世的春光裡,我的自然生命在蠢動,我從那聖潔的春光裡之安息永恆的生命而落於那純然塵世的自然生命。這個是混沌,純然的混沌。清明前一天是寒食,寒食是紀念介之推的。這也是頗有情味的一個節日,我不說那紀念的確定意義,我只說我兒時的感覺。鄉間人過清明、過寒食、甚至過任何節,總是那樣隨時即事湊風光,如是如是盡人事,牽古通今諧情趣。所以總是那麼嘉祥、喜氣、而又輕鬆。我也只是這樣感覺著,而這樣感覺著卻更富情味,比那孤注於確定意義的情味更豐富、更疏朗。就是說:那意義也只是當故事說。說著故事湊風光,諧情趣。這裡就蕩漾著一種嘉氣與喜氣。我常是神往這種情味,特別易於感受這種情味,只是如是如是的情味。我也只是如是如是地感,沒有其他任何紛歧,只是這樣感,就覺著很舒暢。

  清明寒食的春光是那麼清美。村前是一道寬闊的乾河,夏天暑雨連綿,山洪暴發,河水漲滿,不幾日也就清淺了。在春天,只是溪水清流。兩岸平沙細軟,楊柳依依,綠桑成行,布穀聲催。養蠶時節我常伴著兄弟姊妹去採桑。也在沙灘上翻筋斗,或橫臥著。陽光普照,萬裏無雲,仰視天空飛鳥,喜不自勝。那是生命最暢亮最開放的時節。無任何拘束,無任何禮法。那時也不感覺到拘束不拘束,禮法不禮法,只是一個混沌的暢亮,混沌暢亮中一個混沌的男孩。這混沌是自然的,那風光也是自然的,呼吸天地之氣,舒展混沌的生命。鳥之鳴,沙之軟,桑之綠,水之流,白雲飄來飄去,這一切都成了催眠的天籟。不知不覺睡著了,復返於寂靜的混沌。這暢亮,這開放,這自然的混沌,動蕩的或寂靜的,能保持到什麼時候呢?發展到某時候,也可令人有這種感覺:其去放縱癱軟墮落又有幾何呢?這當然不是我那時之所知。我那時只感覺到配置於那種境況裡是最舒暢的,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漠寥廓,落寞而不落寞的渾處之感。我是最欣賞那「落寞而不落寞」的境況的,因為那是混沌。落寞,但個體的我並沒有凸顯出來,因此那不是「就是孤獨」的落寞。但畢竟沒有所親在眼前,眼前不是所親所習的人世,而是另一個世界,因此也不免有點落寞。但這落寞並不可傷,當然更說不到虛無可怖。因為個體的我並沒有凸顯,雖無所親在眼前,然亦不覺其生疏,不覺其不親,所以不落寞。這不落寞似乎是消極的,只因個體我不顯而然。我當時沒有詩人說的花鳥有情,山川含笑來陪伴著我(恐終生我無這感覺)。我沒有這感覺,這感覺是積極的。我沒有這福分,我也沒有這幻想。我的不落寞只是因為個體我之不顯。個體我不顯,所以那些不同於所親的另樣物事,也不覺其扞隔,這就是充實飽滿了,這就是不落寞,這是一個混沌的落寞而不落寞。這是在親與不親,疏與不疏以外的落寞而不落寞。(我這裡並不說超越了親與不親,疏與不疏,因為這裡並沒有發展。)

  在清美的豔陽天中,鄉村人都爭著打鞦韆。或全村搭一個比較講究的鞦韆,或每一家搭一個簡陋的鞦韆。我家裡的人對於這些玩藝都不甚有興趣,因為先父比較嚴肅,對於遊戲湊熱鬧的事,兒童婦女的事,不甚在意。所以家裡的人,也都心懶了。大人不給我們搭,我們自己搭。我合幾個小孩,自己去扛幾根木柱,找幾條破爛繩子,拿幾把鐵鍬,掘土挖坑,豎立柱子,搭上橫木,兩邊撐扥起來,居然也是個自己可用的鞦韆。打時雖不能起得很高,而自己構造自己用,卻別有一番親切滋味在心頭。我那時即對於獨自運思,親手去製造,有一種獨立自足的內在興趣。我不是一個有巧慧的人,十分技巧精緻的玩藝兒,我並不感興趣,亦並不行。被擺布著指揮著,把著手去教我學點什麼事,我全然不能適應,儼若癡呆。那時我的生命被閉住了,靈感塞住了,我全成被動,好像是塊木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手腳無措處。這表示我適應環境的本事很差,乖巧對應的聰明一點也沒有,隨機應變,捨己從人,根本不行。這氣質到現在還是如此。我一生只應考過兩次,考中學是馬虎地考了進去,考大學,數學題目把我悶住了,在急悶中一下子被我冒出來了,其實是並沒有在意識中,平常練習時,也並沒有學習過。此外,我從未想著任何應考的事,而且後來我漸覺著受考是一種可恥的事,簡直是一種侮辱。我常想,我若在科舉時代,連個秀才也考不取。對對作詩,油腔滑調說白話,根本不行。這表示我在普通的巧思巧慧上,實在很低能。但我在兒時,我即喜歡獨自運思親手去製造。我這個興趣是內在的構造興趣,沒有任何實用上的目的。在無拘無束,沒有任何指使或暗示中,自己從頭到尾,終始條理地去運作一個東西或一件事,有莫名其妙的喜悅。那時既灑脫又凝聚。這完全是一種自足的內在興趣。我之運作一件事,構造一個東西,所憑藉的材料常是隨手拈來的廢物利用。我常能就著極不相干的物事湊合它們的適應性,這表示我對於一切工具性、資料性的身外之物之不講究。蓋我的興趣是在一種獨立自主的運思以成形,這是一種形構的美學興趣。因為是形構,所以不能飄忽漫蕩,而須是終始條理。我從頭到尾獨立自足地一步一步作去趨向於成形,這在我是有衷心的實感與喜悅的。這步步經歷的實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這是一個獨立的內在系統,這足以引發滲透的深入與浸潤的浹洽。所以在形構過程中常常因內在的貫注而神往,而對於別的事則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因此挨了打。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正在中夏麥忙之時。母親病了,父親急著從麥場上回來照顧,並叫我趕快送一件東西到麥場上去。我當時正在莫名其妙地沉溺地玩著什麼玩藝,父親的吩咐只是隨口答應了,可是一轉眼全忘記了,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父親在屋裡又囑咐了一聲,仍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聽得一個聲音,聲音的意義與內容也都聽見了,可是遂聽見,遂忘記。麥場上急的不得了,差人來家取。父親心緒不好,一時大怒,照著屁股狠狠地打了幾掌。(這是很少有的,因為父親對於子女們是很少發怒的,不要說打罵。)我本能地感著父親的威嚴而哭了。這一下子才驚醒了我的沉溺。我那個獨立的內在的終始系統,是沒有人知道的,只有我心裡清楚。後來父親以為我的耳朵有毛病,就試我是不是耳聾,試的結果並不聾,父親就放了心,可是我並沒有詳告其中的原委。其實我都聽見了,但一霎時全忘了。忘的原因當然是在沉溺地玩一個什麼玩藝,我常常會把我內外都明白的事藏在心裡而不說出來,遂形成一種明知他人誤會而卻不說的委曲。這情形一直到現在還是有,這也許是我自己的一種自信,但也表示一種自白勇氣之不足。

  我那種沉溺於一種獨立自足的形構之興趣,是表示一種強度的直覺力,這強度的直覺力那時是混沌的,常有種種不同的表現。

  初夏時節,小麥覆隴黃,一切都顯得穠華馥鬱,豐盛壯大,比起清明寒食的清美,又自不同,那氣候是令人昏沉迷離的。大人們午飯後,吸菸休息或曬著大陽打盹。小孩們不知道休息,不知道疲倦,但也隨著那昏沉迷離而混沌下去,東鑽西跑,挖土坑,攀樹木,穿牆角,捉迷藏。我村中有一滔池塘,一群一群小魚浮在水面曬太陽。我拿著一塊肉骨頭,放在竹籃裡,沉下水去,不一會一大堆小魚活蹦亂跳,被我拖上來。那時高興極了,從竹籃裡倒在水桶裡。鮮明皎潔跳動的小魚,在寂靜打盹的氣氛裡,更顯得活潑。一而再、再而三,肉味沒有了,小魚也不上來了。從池塘到村外,四五裏遙,有一片梨樹林子。花正開,葉正茂。密不通風,陽光從枝葉微隙中射進。我順著梨樹行列所成的蹊徑,穿來穿去,信步而走。看不透邊際,見不到出口,葉之茂盛,花之潔白,蜂蟲嗡嗡,彩蝶翩翩,把小魚跳動的景象又給迷糊了。那是靜謐,又是蠢動;那是幽深,又有點窒息。那是生命之蘊蓄,混沌而迷離。岑參詩雲:「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是說的塞上風光。因為「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表示的是寒冷、荒漠、壯闊,而以文心賦之的嫵媚。塞上放眼一觀,蒼茫寥廓,而又是飛飛揚揚,灑下滿天大雪。雖是寒氣逼人,顯得自家渺小,然吞吐宇宙,卷舒六合,亦足以昂首天外,頡頏八荒。而我所深藏於其中的梨樹林子,卻真是花,真是嫵媚,不,這不是嫵媚,而是茂密。那是生命之絪縕、濃郁、豐盛,而我之生命則是鬱而不發,昏沉迷離。是熱不是冷,是悶不是揚,是混沌不是壯闊。在這迷離之中,我走出來了,仍是疏朗的鄉村。我舒了一口氣,覺得清醒了。

  清醒,暮春初夏是不容易清醒的。一方面詩人說:「春色惱人眠不得」,一方面又說「春日遲遲正好眠」。正好眠,眠不得,這正是所謂「春情」。說到春情,再沒有比中國的香艷文學體會得更深入的了。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氣候,那江南的風光,在在都使中國的才子文學家們對於春情感覺得特別深入而又蘊藉。《牡丹亭.遊園驚夢》中那些清秀美麗的句子,如:「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煙波畫船,雨絲風片,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正是對於這春情著意地寫,加工地寫,正是寫得登峰造極,恰如春情之為春情了。而《紅樓夢》復以連續好幾回的筆墨,藉大觀園的春光,小兒女的詬誶,把這意境烘托得更纏綿、更細膩、更具體、更美麗。「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這是春情中的春光。「儘日價情思睡昏昏」,這是春光中的春情,只這一句便道盡了春情的全幅義蘊,說不盡的風流,說不盡的蘊藉。這是生命之「在其自己」之感受。由感而傷,只一「傷」字便道盡了春情的全幅義蘊,故曰「傷春」。傷春的「春情」不是「愛情」。「愛情」是有對象的,是生命之越離其自己而投身於另一生命,是向著一定方向而歧出,因此一定有所撲著,有其著處,各獻身於對方,而在對方中找得其自己,止息其自己;但是「春情」卻正是「無著處」。「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這「無著處」正是春情。愛情是春情之亨而利,有著處;結婚是利而貞,有止處。春情則是生命之洄漩,欲歧而不歧,欲著而無著,是內在其自己的「亨」,是個混沌洄漩的「元」。中國的才子文學家最敏感於這混沌洄漩的元,向這最原初處表示這傷感的美。這裡的傷感是無端的,愁緒滿懷而不知傷在何處。無任何指向,這傷感不是悲哀的,我們說悲秋,卻不能說悲春,而只能說「傷春」。秋之可悲是因萬物之漸趨向於衰殺與淒涼,這已是有了過程中的指向了。但是春情卻只是個混沌洄漩的元,所以春情之傷無何指向,傷春之傷他不是悲傷。歐陽修〈秋聲賦〉雲:「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商,傷也,人既老而悲傷。」這悲傷也是有歷程中之指向的。但是春情之傷卻只是混沌無著處之寂寞,是生命內在於其自己之洋溢洄漩而不得通,千頭萬緒放射不出,即不成其為直線條,每一頭緒欲鑽出來而又鑽不出,乃蜷伏回去而成一圓圈的曲線。重重疊疊,無窮的圓曲,盤錯於一起,乃形成生命內在於其自己之洋溢與洄漩,這混沌的洄漩。所以這傷的背景是生命之內在的喜悅,是生命之活躍之內在的鬱結,故曰春情。春光是萬物發育生長的時候,是生之最活躍最柔嫩的時候。它的生長不是直線的,而是洄漩絪縕的,這就是春情。若是直線的,便一洩無餘了,便無所謂情。洄漩絪縕,鬱而不發,便是春情之傷,春生如此,小兒女的生命也正在生長發育之時,故適逢春光而有春情,敏感者乃有春情之傷。春情之為春是恰如其字,只象徵著混沌的洄漩,並無其他意義,而這也就是最豐富的意義。

  這無著處無指向的春情(混沌的洄漩),這無端的春情之傷,是喜悅的、豐富的,蘊蓄一切,而又什麼都不是。「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易.屯卦》)洋溢就是「雷雨之動滿盈」。這混沌洄漩的元就是「天造草昧」。「宜建侯」是說需要亨通之利,而不寧則是無端的傷。「雷雨之動滿盈」是春情,「紛紛落紅成陣」是春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春情,「睡昏昏」是春情。這傷是滿盈無著之傷。至如想到轉瞬即逝,好景不常,那是額外的,那是觀念的歧出,那是依據一觀念而來的悲傷,是外在於生命而附加的,不是春情之傷。「春情之傷」只是生命內在其自己滿盈無著之感傷。普通說結婚是墳墓,其實愛情也是墳墓。惟這春情才是生命,才是最美麗的。這是最原始的生命之美、混沌之美。可是這蘊蓄一切,滿盈無著,什麼也不是的春情之傷,可以一轉而為存在主義者所說的一無所有,撤離一切,生命無掛搭的虛無怖慄之感。滿盈無著是春情,虛無怖慄是「覺情」(覺悟向道之情)。

  以上是對於混沌而迷離的昏沉之感之事後的說明,我當時自然不知道這些。我現在所以說這滿盈無著之春情,一方面是在表明這混沌洄漩的生命之蘊在我的生活發展上的意義,一方面也旨在由之以對顯那虛無怖慄的「覺情」。這當是存在的人生,生命之內在其自己之最富意義的兩種感受,人若不能瞭解生命之「離其自己」與「在其自己」是不能真切知道人生之艱苦與全幅真意義的。

  我當時混沌而迷離的昏沉之感,倘沒有達到春情之傷的程度,我沒有那樣敏感,也沒有那樣嬌嫩與文雅。但是一個潑皮而又富強度直覺力的孩子,混沌而洄漩之生命之蘊總是有的,對於他也總有其特殊意義的。由這生命之蘊是可以引發一種無著處的春情之傷的,雖在一個村野的男孩,因其與曠野相處,常衝散其春情之傷,而轉為昏沉與胡鬧。傷春轉為昏沉與胡鬧,秋來了,卻決不曾悲秋,傷春之恰當的意義是不函有悲秋的。傷春而函有悲秋,必其生命之蘊是虛弱而又有流走意味的,生命之蘊之凝聚性不足,轉為一種流逝。這流逝使他或她的敏感之心靈容易凸顯,遂於秋來之時,其生命若虛脫而飄浮(因敏感的心靈凸顯而虛脫而飄浮),而有悲秋之感。傷春是滿盈的,悲秋是虛脫的。假若生命之蘊是堅實的、強韌的,凝聚性夠,強度力亦夠,則其心靈仍與其生命混融而相貼合,則即不會有悲秋;秋來了,天高氣爽,熱悶退了,穠華減了,倒轉而為清爽。心靈不是由流逝之生命而凸顯,卻轉而為凝聚,而生命亦不因心靈之凸顯而虛脫與飄浮,而卻轉而為更堅實。在心靈凝聚,生命堅實的情形下,滿盈無著之春情轉而為工作力。

  秋天是農家最忙之時,所謂秋收冬藏是也。「秋收」可指農作物之收穫言,亦可指生命(個人的、宇宙的)之收斂方面言,則無所謂悲秋,生命之收斂使悲秋轉而為「秋收」。在農家,以生命之收斂忙於農作物之收穫,此即是生命之工作。在秋收農忙之時,人人都是辛勞而愉快的,我的身體在那時是很壯健的。十五六歲時,我記得我能背負一百廿斤重的糧米走一裏多路,就是那秋收時鍛煉出來的。鄉下人,認為這是成人之力。扛、抬、挑、負我都得作。父親常背後誇獎我的潑皮,能彎下腰,水裡土裡都能去,以為是一把好莊稼手。我當時感覺著勞作收穫是一種趣味,作起來很愉快。事後我知道這不是執著與貪得,粘著於物上,乃是一種構造的自我滿足。農人由春耕而秋收,這也是一種終始條理的運作過程。運作而有成,便是一種圓足。農人只有秋收,而不會悲秋,因為他們的生命是堅實的,心靈是凝聚的。他們在運作過程之完成中自得自足,這個成字反顯他們的生命之持續,而不是一個流逝,生命惟賴秋成秋收始能轉為「自持其自己」。若傷春而再悲秋,則生命必虛脫而流逝。有春情之滿漲,必經過秋收,始見生命能回歸於其自己而自持得住。生命自持得住,故到冬藏之時,靈明歸來,宿根深植,由此則可進而說由靈明作主,而不復再由強度的自然生命之自然膨脹作主。此即由生命而進入精神之境界,此即冬藏之意義。

  冬天來了,溜冰、踢毽、拍球、打瓦,一切潑皮的玩藝我都來。夜晚向火取暖,聽長工們說故事。我又愛看那老頭們在荒村野店裡吃寡酒,我家裡那時正開著一個騾馬店。是祖父時留下來的,我父親繼續經營著。南來北往運貨的騾馬,在斜陽殘照,牛羊下來的時候,一群一群吆喝而來。我當時十分欣賞那馬蹄雜遝之聲,又有氣、又有勢,而又受著時近黃昏的限制,行走了一天,急忙歸槽求安息的蒼茫意味。人困馬乏,人要求安息,騾馬也要求安息,那雜遝之聲,那氣勢、那吆喝,正是疲困之中望見了休止之光所顯的興奮與喜悅,然而是急促的、忙迫的,蓋急於奔歸宿求安息也。人生總是西風、古道、瘦馬,總是野店裡求安息。這安息雖是一時的,也是永恆的。縱然是小橋流水人家,其安息好像是永恆,然而亦是短暫的。當我看見那些為生活而忙迫的趕馬者.進了野店,坐著吃酒,簡單的菜餚,閒適的意味,說著天南地北,也好像是得著了永恆的安息,天路歷程也不過如此。

  數九冬臘,正是農閒的時候,鄉村常演戲酬神自娛,正合張弛之道。說到戲,在鄉下野臺上出演,其技術自不會好,粗俗自所難免。然有傳統的風範,有它的體統,有它的行規,這又是一種江湖人物。他們演戲總是貼合著人情人性,不失人倫教化之正,自然離不開悲歡離合、忠孝節義。演長本戲,有頭有尾,總得有個結束,那結束必是殺奸臣,大團圓。不殺奸臣,心有憾,不團圓,人心不足。這雖是原始的人情,也是永恆的人情。每場戲開始時,正戲未出場以前,總有一個出來坐在那裡無精打彩的瞎數念。從前三皇後五帝,直在背歷史,一般都討厭,沒人聽他,但我對他一直發生興趣。直至正戲裝扮好了,他就停止歷史背誦,唱著「我在此處沒久站,回到後台去請安」下去了,這簡直是既莊亦諧,遊戲三昧地道古說今,幽默極了。他們喜演關雲長、包文正的戲。我則特別喜歡那戲裝的關雲長以及短打武生如林沖、武松、黃天霸、羊香五之煩。戲裝的關雲長,那夫子盔,那紅臉譜,那長髮綠袍,如青龍刀,那配笛的歌唱,那威武正大的氣象,那不同凡響的舉動(關公戲的舉動都有一定的特殊安排),一出臺,必使人精神嚴肅,眼睛一亮。舊戲中最使人乾淨無邪而無憾的就是這關公戲。那原人不必是如此,《三國志》的記述不能及此,任何其他方式的表演,如電影如話劇,皆無法表達這形態,只有舊劇能表現這形態,這是舊劇的一個獨一的特色,即此一點即足千古。我在兒時一見關公戲,便神往。常持刀拿杖學關公的身段與姿態。至於短打武生,如:林?、武松之類,則喜其矯健俊逸之姿。矯健則灑脫俐落,沒有寬袍大袖,拖泥帶水的排場與架子以及人世富貴的人文裝飾。俊逸則山頂水涯江湖原野,不為人世的任何圈套所圈住。矯健則靈活,俊逸則清新,這象徵著生命的風姿、人格的光彩。這是最直接的人格,最直接的生命。

  有一次,來了一個馬戲團,正在天氣嚴冷,風雪飄零之時,他們圈了一個廣場,先是鳴鑼開場,繼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騎在馬上,繞場一周。矯健的身段,風吹雪凍得紅紅的皮色,清秀樸健的面孔,正合著上面所說的清新俊逸的風姿,但是可憐楚楚的,是女性的,不是男性的,我直如醉如癡地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感覺。先父嚴肅,不准小孩常去看這類江湖賣藝的把戲,我不知不覺地偷去了好幾次,我一看見了她,就有著異樣的感覺,既喜悅又憐惜。事後我每想起,這大概就是我那時的戀情。一霎就過去了,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愛情之流露,此後再也沒有那種乾淨無邪而又是戀情的愛憐心境了。

  以上是我自然生命在混沌中所放射出來的一道一道的清光,那光源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深淵。每一道清光代表一種意境,是瞭解我的生活形態之線索,是決定我的意識生活之緣由與背景。順這些一縷一縷的清光或線索,亦可以追溯那神秘莫測的深淵,把那些清光或線索一齊退捲到那深淵中,進窺那生命之奧秘,那奧秘之混沌。這些清光是象徵的符號,是與外境相接時所激起的一些浪花,一些感應的音調。為什麼凸顯出這些音調,這不是環境決定所能解析的。這是生命之奧秘,性情之奧秘。

  這些感應音調總不外是相反的兩面:一面是清明的、聖潔的、安息恬靜的,嚮往秩序的;一面是迷離的、荒漠的、懊惱不安的,企向於混沌的。這兩面造成我生命中的矛盾。我若是順這些音調直接地自然地發展下去,我可以是個野人,是個誠樸的農夫,是個開店者,是個走江湖的趕馬者,是個浪蕩子,但是我沒有直接地自然地發展下去,我經過了一曲。

  依傳統的慣例,作父母的對於子女總得安排一個讀書者。老大管家,老二經商,老三就得讀書。那時我的家庭,經過先父的經營,漸趨佳境,還可以過得去,如是就教我從學。我當時對於讀書,並不見得是衷心的喜悅,所以也不一定要從學,要升學。我心中所親切喜悅的實在是與土接近的農夫,與蒼茫寥廓接近的趕馬者。在我的生活中,沒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意識。我對於穿長衫的秀才們,三家村的學究們,並不見得有好感。兒時我即感覺到他們有點彆扭。九歲入學,讀的是私墊。在那二、三年間我雖然也好好讀書,也怕先生,但我對於這些先生、秀才們,總覺著異樣,不自在、不自然。我當時不知道討厭,後來我才知道那實在是討厭,我討厭的是他們的那寒傖氣、酸氣。他們不酣暢淋漓,不充沛,所以我不喜歡他們的那長衫。農夫的短棉襖、紮腰帶,倒比較樸實穩健。趕馬者把衣服向右一抵,腰裡紮上帶子,也比較有氣象。那浪蕩者「不衫不履,裼裘而來」,也更有風采,我當時實衷心歡喜這一些情調。讀書固然重要,但我當時似乎總感到有在讀書以外超越了讀書涵蓋了讀書的氣氛。讀書不是唯一凸顯的生活,這意識一直維持到現在。我現在可勉強算是個讀書人。但我一直就討厭那些沾沾自喜總忘不了他教授身分的一些教授們,一直就討厭那些以智識分子自居自矜,而其實一竅不通的近代秀才們之酸虱、腐氣與驕氣,他們的心思膠著而且固定於他們的職業(咬文嚼字)。他們總忘不了他自己,他們鄙視一切其他生活形態。他們不能正視廣大的生活之海,不能正視生命之奧秘、人性的豐富、價值的豐富。他們僵化了他那乾枯的理智以自封、以自傲,然而實在是枯窘的、貧乏的。吊在半空中,脫離了土、脫離了水、脫離了風與火。他們四大皆空,而封於其乾枯的瑣碎的理智中以自矜,相譽為權威以自娛,此之謂相濡以沫,近死不遠。

  然而,我畢竟也走上了讀書的路。

  讀書從學使我混沌的自然生命之直接的自然的發展,受了一曲,成為間接的發展。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依我的生活發展說,學就是自然生命之一曲。這一曲使生命不在其自己,而要使用其自己於「非存在」的領域中,即普通所謂追求真理。追求真理,或用之於非存在的領域中,即投射其自己於抽離的、掛空的概念關係中,這也就是虛空中。這是生命之外在化,因吊掛而外在化,生命不斷的吊掛,即不斷的投注。在其不斷的投注中,其所投注的事物之理即不斷的抽離,不斷的凸顯。生命之不斷的吊掛與投注即是不斷的遠離其自己而成為「非存在的」,而其所投注的事物之理之不斷的抽離凸顯亦即是不斷的遠離「具體的真實」而成為形式的、非存在的真理。

  從混沌的自然生命中所放射出來的一道一道的清光,每道都在曲折的間接發展中。而那些清光之曲折的發展也決定我的學的生活所注意的領域與境界,以及其路數途徑與形態。這些都要經過那些清光之一曲來瞭解。通過這一曲,即成為非存在的,轉到普通所謂學問與真理。那些清光在自然的直接發展中,只是生命之「在其自己」之強度的膨脹,直接地不離其根而向外膨脹,亦直接地為其根所牽引而隨時歸其根。此其所以始終為存在的。這裡沒有遠離,沒有吊掛,沒有曲折。這是原始人、自然人、野人的生命,這裡沒有所謂學問,以及通過學問而凸顯的形式真理,但是卻有性情,亦有光彩,然亦都是自然的強度膨脹所呈現的,這裡的一切都只是「展示」或「呈現」,沒有「如何」和「為何」。

  學是在曲中發展,不斷地學即不斷地曲。在不斷的曲與「曲之曲」中來使一個人的生命遠離其自己而復回歸於其自己,從其「非存在的」消融而為「存在的」,以完成其自己。這個道理說來只是一句話,然而現實發展上,卻是一長期的旅行,下面我要敘述我那由曲而成的間接發展。

 

牟宗三哲學 課程大網


志蓮暑期課程

時間:10/7/20137/8/2013   星期三晚上 7:00p.m. 9:00p.m.

 

牟宗三先生,學思精敏而透闢,慧識弘卓而深徹。他自述自己一生,只做一件事:「反省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以重開中國哲學的途徑。」

課程將透過牟先生的著作,整建其哲學綱維,分三階段:早期的學思發展,中期的外王三書及後期之體系建構。

  • 有關論述到的著作包括:
  • I. 一般著述:《生命的學問》、《五十自述》、《人文講習錄》、《時代與感受》、 《中國哲學的特質》、《中國文化的省察》、《中國哲學十九講》、《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
  • II. 外王三書:《道德的理想主義》、《政道與治道》、《歷史哲學。》
  • III. 體系專著:《認識心之批判》、《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現象與物自身》、《康德的道德哲學》、《才性與玄理》、《佛性與般若》、《心體與性體》、《從陸象山到劉蕺山》、《圓善論》、譯作:《康德「純粹理性之批判」》、譯作:《康德「判斷力之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