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問題有不同層次:生活的解決、知識的好奇、美感觀賞、人倫交往、生命的解決。
生活的解決是現實問題,人有形軀給需依待,就有謀生問題;它最平常,卻有嚴肅性、哀憐相。人曾經歷貧困無援,就領略金錢與尊嚴的關係;本質上,人都可以是乞丐,我們需珍惜物質條件。不過,人若過於重視現實生活利益,自甘以享樂為生存唯一的目的,最大的損失,是存在平面化,遺忘了人生尚有其他的向度。
追尋知識是心靈好奇的昇華,人類的文明有賴理性的好奇,不斷要求徹底追尋真相,引發求真理的決心。但現代社會的知識型結構並非完全合理,知識實用化,任何學習,只求有益於出路謀生。這時代表面上資訊發達,但學生們普遍欠缺文化教養,過度沉迷於上網遊覽、玩ICQ,找新的消閒玩兒,投閒置散的好奇,只會變成無聊的關心。
美感觀賞是移情投入 (empathy),世界呈現為美。人可以暫時脫離現實的運用關係,將心境投入美感世界之中,從中感受歡愉、激動、乃至感傷。他看見青蔥草原,感受自然生趣而感覺到心曠神恬,人只要能平閒下來,他會見大自然或藝術世界的一切,充滿美感的內涵;素以平淡無奇的東西,例如崖邊一棵小花,天空一片白雲,乃至窗外的漫光,陡然現出奇姿異彩,使我們驚訝世界的美妙。
人倫交往是人存在的基本性相,人不能孤離存活,他需與他人共在(Being-with-others)[1]。這種共在的結構使人我互相滲透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或親近或疏離,形成了社會人倫關係。生命原是飄泊的來去無常,人倫關係便成了個體最重要的座標,此中有親情、友情、愛情之溫潤,讓生命暫得一安頓處。可是,人與人交往又是最難之事。每個人都以自我為最重要,但又得與人交往,在順適時,大家親切靠攏,互相關注;一旦涉及利益,感情糾紛,彼此以主觀的好惡感受,揣測著他人的心意,互相壓逼折磨。一般人害怕與別人有差異,力求合乎社會規範,以緩和自己和別人的差距。但當他們發覺落後於人時,就千方百計要迎頭趕上,甚至無端地以壓抑別人,來抬高自己。他們往往為著顧及認同的滿足,不斷看風駛,唯唯諾諾,迎合他人的意見。有真性情者,逐漸厭倦這種人間世中的寒暄恭維、虛情假意。近代許多社會理論,認為社會人倫其實是一種權力關係,只有利害關係;不過,當人經歷過愛與被愛的統合,即體會到人倫仍有親和性,願意努力衝破人我的隔離感。
哲學之為物,最終一定指向生命的解決。人的生命過程中遭遇上任何事物,其最終的結果,都不過是中途之物,一種片面與不徹底。所謂生命的解決則是經歷過現實生活磨練,即使涉獵到知識的豐富性之後,內心仍有所不安,因不安而再次求問,追尋生命的真相,最後匯聚所有的問題聚焦在人存在本身。所謂人的存在問題,只是我們不安於生活途程中各種含糊與痛苦,面臨抉擇的困擾等等。不安促使我們求問,而求問則落入知識,不斷分化下去,逐漸失去原初的本旨;於是我們面向紛紜雜然的知識世界,再次喚起含糊的不安,放下知識尋求,要求回歸於自己。換句話說,自我其實永遠活在揚棄(negation)的處境,上升下沉交互輪替,只能有一種自覺的要求,冀望革故而不斷生新。此革除故舊的要求,是源自心靈深層的呼召,神秘而不可解,顯示為對自我的要求。我們只逐漸明白,此不斷辯證地,回環往返式的進程,是自我的必經途程,時而內歛,感觸生命的內蘊,時而外放,無止境地汲取新知識以充實自己,時而自覺要放下得失榮辱,回歸平淡自然。
[1] 是海德格論及此在 (Dasein) 的特殊用語見M.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trans. J. Macquarrie and E. Robinson. New York : SCM Press., 1962.p.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