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死亡的智慧

節自《哲學的陌生感》:


死亡屬於每個人的生存的可能性,生命自身才赤裸裸地將自己暴露出來了。一般來說,人總是與現實打交道,不斷有所牽慮,活在一般人的平面世界中,表面上,智慧無窮,能窮究天下事理,一切事情都有明確的任務,行事的規則、標準、逼切性及範圍都已經得到規定了。每個人在現實世界中作出選擇時,總不免計及他人,這使每個人作出選擇時實際上是受到其他人制約的。人驀然驚覺自己會死,即對顯出此人文世界亦短暫的。只有面對死,才會覺得一切已有業績的不足道,死使人所經營的世界同歸於煙消雲散。但與此同時,他卻步體會到只有生的能力本身才是最可貴的,他觸見那使一切事物存在的根基仍然存在 ……。現在,他直面到死亡的逼真性,始自覺要從一般人中抽身出來,要作出自我的選擇。人作出這種選擇時,就叫決斷( Entschluss/resolution )

海德格分析決斷的深層本源,是發自良心 (Gewissen/conscience)

這種良心並不是指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它根本不是一個倫理的範疇,而是指人內心的一種本真展開狀態。良心於內心中不斷呼喚。「良心的呼喚」與一般的呼喚不一樣,它是一種無聲的交談,一種內在對話逐漸在沉默中開始。它好像一種聲音對自己說話:不可能如此生活下去的,你必須想辦法,必須找到不枉此生的生存方式…。它與我們的期望相違,甚至在悖違我們的意志地呼喚著。這種呼喚既發自我,又超乎自我之外。過程中,人的內心可能是最傷痛的,但卻又最逼真。

在這種情況下,一種強烈的對比呈現:我們自覺過往的生活模式都是暫時性的,甚至發現人都在日常生活中沉淪無著,好像忘記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似的。這種沉淪感,好像當頭棒喝,自我長期喪失在普通人之中的情況才首次暴露出來了。

在良心的呼喚中碰到的不可名狀的神秘狀態,它與畏 (dread) 的境界是吻合的,自我在這種沉默的對話中烘現出那種無對象之怖慄,碰到不可名狀的神秘,所怖慄者正是某種不確定的東西。被良心呼喚到自我面前,所感受到的是離家失居、茫然無所措的感覺,這是一種缺失感。缺失感是因著內心陷入內疚懊悔中,自覺此生有所遺憾。它就在怖慄中感覺到一切的不確定性全幅湧現出來了,它是無處nothing and nowhere)。然而,茫然失據狀態在這裡同時又烘現一種不在家not-being-at-home)的感受。當人沉淪於世時,怖慄卻把他從其耗散中抽回來,於是日常中所熟悉的那一套就全數崩潰了。他被個別化了,他是隔閡的,生命存在就進入了不在家的生存方式中,他渴求著真正的歸家home coming

這種內疚不斷蔓延,一場無言的對話中,默默的謀劃著,人孤獨地品嘗著死亡的況味。曾經有過死亡威脅的人,應該感到海德格的分析是如此熟悉而親切。



*



    死亡牽動良知的召喚,良知的召喚,讓我們正視死亡問題,死亡原來並非負價值,由死亡中可領悟生存的智慧,智慧閃爍,猶如來自遠方,我們總結了以下幾點:

   

1)死亡之,對顯出人生之全

     人陷落於慣常的生活秩序裡,以為利益就是意義,就是最終的價值。但人一旦遇上死亡,便赫然茫然失措,因為死亡問題並說不上工具價值意義,說不上目的。而我們自以為懂得如何生活,一旦對揚死亡之有,始真正明白現實的生活問題只是整體人生的一面,而非全部。

俄國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在討論其電影哲學的著作《雕刻時光》(Sculpting Time)中,提到時間與人生存在的內在關係。時間是我們的存在的一個條件。………人類既有肉身,即有時空歷程,需要從時間方才能了解自己的人格存在。歷史不是時間,進化也不是。它們兩者皆是人有所經歷後的結果。時間是一種狀態:其中的烈焰正是人類靈魂元神存活的所在。”這裡提出了一個問題:人的存在與時間不可分離,人要透過時間才能了解自己的存在,事實任何經驗界的事物都是被置於時空之中的,否則便不能被經驗,但是時間究竟是甚麼呢?是鐘錶的運行嗎?是太陽的起落嗎?是動作的完成嗎?還是物質的衰老、枯黃、變化呢?或者正如塔可夫斯基所說 死亡的那一刻,也正是個別時間消失的時刻,人類的生命變成一種存活的人所無法感受的東西時,對周遭的人而言便是死亡。”因此,我們對於死亡唯一能肯定的是人死後消失於表象世界,跌落於時間之外,故不能再被存活的人感受。於是死亡畫出一度界限,將生命歷程截然不同區分生與死兩部分,二者綜合起來,形成人生之全。人若不懂得如何面對死亡,亦表示他未完全明白生存的意義。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與海德格說未知死,焉知生,其實是同樣的道理,相反相成。



2)死亡使自我凸顯出來(single-out

死亡是不能由別人越俎取代的。世上之事,都可以互相代做;而死則是各人死各人的(die for himself / herself)。死這一事,不能由人代替,是個體份內事,是屬我性的;它不是知識概念,故此即使我們認識他人之死,其實總是與自己的死無關的;我並不能透過他人之死,癌病的故事,小說的描述,來幫助解決自己的死亡問題。所以,自我因死亡的不可替代性凸顯了出來,我再也不能將自己的身分淹沒於安穩或自滿之中;我須親自面對此尚未發生的未來,因此未來與當下聯成一線,人為自己的未來而活,始活在真實的時間裡,我證成了自己的獨一無二性。

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細緻描述死亡的心理變化,是文學中的經典。

故事一開始,主角伊凡.伊里奇已經死了,他的知己、好友、妻子都在如談論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一般談論他的死。 他身邊的人都產生了一種慶幸感 死的是他,而不是我。他們很不願意地參加這次非常乏味的禮尚往來的喪禮,彷彿死亡與自己毫不相干。

接著小說以倒敘的方式描述伊凡.伊里奇的故事,伊凡.伊里奇一直活躍於上流社會,終其一生,憑著不擇手段、諂媚奉承、處世圓滑,事業平步青雲。他不失體面地尋歡作樂,又有一個上流社會認同的美滿婚姻。但一天驚聞噩耗,自己原來身患絕症,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他一向認為邏輯的三段論:凡人皆會死,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會死。只適用於已死的蘇格拉底或他人;而他,卻是有感情、有思想,與別不同的伊凡.伊里奇,怎可能也會死。他拒絕接受事實,憤怒說這是不可能的。但絕症的來臨使他發覺過去掩蓋著死亡意識的一切,都不再起作用。他發現了自己一生追尋的名譽、權勢皆變得毫不足道。而他卻被親人孤離, 陷於極度的孤獨中, 正如小說中說:存在於他周圍以及存在於他自身之中的虛偽,極大地毒化了伊凡.伊里奇生命的最後幾天。他努力去回憶以往的快樂時光,卻發覺那些美麗的回憶都是童年時代的最早回憶,而且曾體驗過這些記憶的人,彷彿已不存在了,彷彿是另一個人。僕人的真情牽動絕望的心靈,於是他發現一切都錯了,他浪費了上天給與的一切,但當他領悟到這一切,他發現一切還是可以糾正的,他彷彿跌進了洞穴,看到了光明,他終於對妻兒生出了憐愛,他已忘記了死亡的恐懼,然後他呼出了最後一口氣說:死,完了,再也沒有死了

伊凡.伊里奇究竟是如何領悟真實地活著,以及接受自己之死?



3)死亡使每一次遭遇成了可貴

人之能掩蔽死亡,是死亡何時而至是模糊的,死期總是不確定的。當人體會死亡的不可代替性,而凸顯自我的獨一性,則他同時明白一般人的掩蔽性,他不能停留於一般人那種眾人之一one-like-many)的狀態,我只是眾人之中的一員,彼此混同,彼此抹殺了個體的面目。自我凸顯(single-out)令他開始抉擇,面對餘下的日子。他立即體會到餘下的日子是不確定的,是五年,是十年,還是五十年呢?由於死無一確定的時間,他又不願回去一般人的世界中與他們混同起來,他以為自己總是幸運一些,不會那樣快死去的……;他真知他任何時刻皆有死的可能,如果下一秒鐘即死去,他應怎樣辦?死的威脅恒常的在旁,則死使我們常常為它所警策,不可任意浪費時間,死使生存成為可貴,讓我們珍惜每一機遇,每一位朋友,每一次的喜悅。

 借用馬塞爾 (Marcel)說法,我們每次看到一個人的時候,仍然感觸到第一次。第一次並不是真的第一次,而是說,我看到他的時候,都是一個新的他。我怎麼會有新的眼光,在看到舊的人時,看到新的一面呢?這有兩個可能。第一:我有新的眼光;第二:那個人本來就不是舊的,而是新的。所以,請記得這句話:“我們每次見面都是第一次。”我們說我們見面第七次了,而其實沒有,我們今天見面是第一次啊!



4)死亡的虛無,烘現起存在的逼真感

    人之能掩蔽死尚有一理由,因為人雖然確知人皆有死,但何時會死,仍是不確定的。由於死期的時刻不確定,則我們可以將死亡含糊化,讓自己暫安於尚未死的處境,然後投入於單向度的世界中,將死亡遺忘。

    所以,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考慮到死亡是隨時可至,而事先作任何心理準備。於是,死亡總是好像突然偷襲而來,教我們手足無措。當我們突然遇上死亡的事實,心理機體就會作出許多偽裝式的投射,將死亡的恐懼轉移,呈現為各種不安的感受。

死亡隨時可至,則現下擁有的東西,都可以變成虛無。於是,一方面我們更珍惜現下的遭遇,另一方面由此虛無作一背景,反襯出存在的逼真性。虛無如無盡的天空太虛烘托出白雲或星光,故人不再徬徨於抉擇的含糊性,或者遭遇上的不如意。凡此幸與不幸俱不過是太虛下的點綴,讓我們釋然於世俗的得失、榮辱等對比;但剝落世俗的對比後,並非一無所有,正正因其剝落,心靈始敞開予自由,讓自己涉獵存在過程中每一刻的閃爍,每一次的遭逢。



(5) 從未來折返,證成存在的時間

我們熟悉的物理時間觀,比如EinsteinStephen Hopkins所陳構的的時間觀,是從物理運動現象作基礎,以精密的數理程式而推演出宏觀的宇宙結構來。科學本質上是客觀求真精神,通過運用我們高度的抽象能力,放下人的存在因素而作形式的理智演繹 (Formal Deduction)。但是無論其推論如何精密複雜,始終不能將人的情感因素納入定量演算範圍,人的存在是非線性的。

人由於牽慮,乃烘現人類特有的時間觀。

牽慮之情使人會投射至未來,不斷思索如何活得更好,可是當他不為特定問題所糾纏,一往無前地探索,他將發覺前面有死亡的制限,於是此最未來的未來突然折返,而發現人生是一整體,人必須徹底解決全部的生命限制才可以安心立命。只有人類能夠從尚未發生的未來倒溯至目前,而對現在的處境產生強大的效應未來跟現在連成緊密的一體,他自覺要從過去的錯失中,改過遷善,發決心好好安排餘下的時間,真實地生存下去。

一般人把可能性與現實性相對立,並且根據其實現的程度來估計可能性的大小,稱為概然性。但死的可能性卻不是這種可能性。因為這裡說的死的可能性是每個生存著的人自己必須面對的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烘現出人的有限性。人的有限性表現於他是會死的,死被看作是人存在最內在的可能性;人不能使自己的可能性越出死的界限,過了這個界限,可能就變成不可能了,所以死是一切可能不再成為的可能性。他認為要了解存在的真相,首先人要面對自己的有限性。這種可能性永遠先行著,當這種可能性變得愈來愈大,人愈接近死亡,它表明自己是無可度量的,被那種不可度量的虛無所籠罩,只覺此際離開現實最遙遠。

死是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取代的一種可能性。人一旦面對死亡,便知道一切之身外物如財富名位,都不再重要,而現在的陷落的生活也是毫無意義,因為死亡使我們迫切地回到當下的生命,我們不能再明日復明日地苟活下去,我們立即便要回到真實的生命,因為死亡是會隨時步至的,每一個決擇都變得份外重要,因為我們不知是否還有浪子回頭的機會。

存在於現在而又真實知道我將來必然會死,表示我可以在思想中投射至未來(running forward in thought),只要人生存著,他就有死這種可能性。用一個複合的概念來表達,人是先行向著死亡的存在者。其中的先行anticipate)透露出時間的特徵,人的時間感因著死亡而另具意義。

先行讓人生同時將未來與現在結合一起,使人生最後的可能性與當下的現實處境統合為一整全性。而此未來立即折返而改變了我對現在的看法;動物沒有能力投射於未來,所以牠們的現在只是單純的現在,整個生存模式就完全不同於人類。人能夠同時將未來與現在結合一起,使人生最後的可能性與當下的現實處境統合為一整全性。從死亡的感觸中,我們反而跳離現在而直面到存在的真相。



*



    但當人面對死亡,真實反思死與生的整全性,即喚起一種宛似遙遠而神秘的召喚:Home Coming

    Home Coming是人經歷被拋擲的歷程,回到熟稔的。家是否上帝、是否宇宙、是否道……,或者不再重要。它象徵著親臨、愛與被愛之統合,一切歸於和悅。形上的家建於天、地、人、神之中,人重歸於大地,接獲豐盛的禮遇,消除一切距離,無所差別,我無我相,知無知相,在純一無雜的心境中,靈明從奧密中泛起,天機自張,這是道家實踐所體會。靈明就是自然,自然者,自然而然而非他然。

莊子《人間世》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大抵是這種境界的形容。虛室是心靈敞開,無所偏執於世俗的是非、得失、榮辱。剝落了對比,如敞開的空間。生白是虛中的靈光,如大白於世。吉祥是真、善、美的信息。止止,一切都來到此處,安居於此處之意。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是至人境界。至人者,透過工夫實踐以純潔其生命以至其極之謂。所以死亡的超越,是精神境界問題,而非健康問題、長生問題。東方哲學予人類最大的智慧,是消融生命存在的自我相,提撕出無我境界。無我就是讓生命從紛紜的世情之對立性中,冰解凍釋,平平如如,回歸於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