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無垢稱,以如是等,不可思議,無量善巧,方便慧門,饒益有情。其以方便現身有疾。以其疾故,國王、大臣、長者、居士、婆羅門等及諸王子,並餘官屬局,無數千人,皆往問疾。(……〕
時無垢稱作是思維:我嬰斯疾,寢頓於床,世尊大悲,寧不垂憫,而不遣人來問我疾?爾時,世尊,如其所念,哀憫彼故,告舍利子:汝應往詣無垢稱所,問安其疾。時舍利子,白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爾時,佛告妙吉祥言:汝今應詣無垢稱所,慰問其疾。時妙吉祥,自言:世尊彼大士者,難為酬對。深入法門,善能辯說。住妙辯才,覺慧無礙。一切菩薩,所為事業,皆已成辦。諸大菩薩,及諸如來,秘密之處,悉能隨入。善攝眾魔,巧辯無礙。已到最勝,無二無雜,法界所行,究竟彼岸。能於一相,莊嚴法界,說無邊相,莊嚴法門。了達一切,有情根行,善能遊戲,最勝神通,到大智慧,巧方便處。已得一切,問答抉擇,無畏自在,非諸下劣,言辯辭鋒,所能抗對。雖然,我當承佛威神,詣彼問疾。若當至彼,隨己能力,與其談論。於是眾中,有諸菩薩,及大弟子,釋梵護世,諸天子等,威作是念:今二菩薩,皆具甚深廣大勝解。若相抗論,決定宣說,微妙法教。我等今者,為開法故,亦應相率,隨從詣彼。〔……〕
時無垢稱,心作是念:今妙吉祥與諸大眾,俱來問疾,我今應以己之神力,空其室內,除去一切,床座資具,及諸侍者,衛門人等。唯置一床,現疾而臥。時無垢稱,作是念已,應時即以,大神通力,令其室空,除諸所有,唯置一床,現疾而臥。
時妙吉祥,與諸大眾,俱入其舍,但見室空,無諸資具,門人侍者。唯無垢稱,獨寢一床。時無垢稱,見妙吉祥,唱言:善來!不來而來,不見而見,不聞而聞。妙吉祥言:如是!居士!若已來者,不可復來!若已去者,不可復去。所以者何?非已來者,可施設來,非已去者可施設去。其已見者,不可復見,其已聞者,不可復聞。且置是事。居士所苦,寧可忍不?命可濟不?界可調不?病可療不?可令是疾,不至增乎?世尊殷勤,致問無量,居士此病,少得痊不?動止氣力,稍得安不?今此病源,從何而起?其生久如?當雲何滅?無垢稱言:如諸有情,無明有愛,生來既久,我今此病,生亦復爾。遠從前際,生死以來,有情既病,我即隨病。有情若愈,我亦隨愈。所以者何?一切菩薩,依諸有情,久流生死,由依生死,便即有病。若諸有情,得離疾苦,則諸菩薩,無復有病。譬如世間,長者居士,唯有一子,心極受憐,見常歡喜,無時暫捨。其子若病,父母亦病,若子病癒,父母亦愈。菩藤如是,憫諸有情,猶如一子。有情若病,菩薩亦病,有情病癒,菩薩亦愈。又言是病,何所因起?菩薩疾者,從大悲起。妙吉祥言:居士此室,何以都空,無復侍者?無垢稱言:一切佛土,亦復皆空。問何以空?答以空空。又問此空,為是誰空?答曰此空,無分別空。又問空性,可分別耶?答曰此能分別亦空。所以者何?空性不可分別為空,又問此空當於何求?答曰:此空當於六十二見中求。又問:六十二見當於何求?答曰:當於諸佛解脫中求。又問:諸佛解脫當於何求?答曰:當於一切有情心行中求。又:仁所問,何無侍者?一切魔怨,及諸外逆,皆吾侍也。所以者何?一切魔怨,欣讚生死;一切外道,欣讚諸見。菩薩於中,皆不厭棄。是故魔怨,及諸外道,皆吾侍者。妙吉祥言:居士此病,為何等相?答曰:我病,都無色相,亦不可見。
又問:此病,為身相應,心相應?答曰:我病非身相應,身相離故;亦身相應,如影像故。非心相應,心相離故;亦心相應,如幻化故。又問:地界、水火風界,於此四界,何界之病?答曰:諸有情身,皆四界起。以彼有病,是故我病。然此之病,非即四界,界性離故。無垢稱言:菩薩應雲何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妙吉祥言:示身無常,而不勸厭離於身;示身有苦,而不勸樂於涅槃;示身無我,而勸成熟有情;示身空寂,而不勸修畢竟寂滅;示悔先罪,而不說罪有移轉;勸以己疾,憫諸有情,令除彼疾;勸念前際所受眾苦,使益有情;勸憶所修無量善本,令修淨命;勸勿驚怖,精勤堅勇;勸發弘願,作大醫王,療諸有情身心眾病,令永寂滅。菩薩應如是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
妙吉祥言,有疾菩薩雲何調伏其心?無垢稱言,有疾菩薩應作是念:今我此病,皆從前際,虛妄顛倒,分別煩惱,所起業生。身中都無一法真實,是誰可得而受此病?所以者何?四大和合,假名為身。大中無主,身亦無我。此病若起,要由執我。是中不應妄生我執。當了此執,是病根本。由此因緣,應除一切有情我想,安住法想。應作是念:眾法和合,共成此身,生滅流轉,生唯法生,滅唯法滅。如是諸法,展轉相續,互不相知,竟無思念。生時不言我生,滅時不言我滅。有疾菩薩,應正了知,如是法想,我此法想,即是顛倒。夫法想者,即是大患。我應除滅,亦當除滅一切有情、如是大患。雲何能除如是大患?謂當除滅,我我所執。雲何能除我我所執?謂離二法。雲何離二法?謂內法外法,畢竟不行。雲何二法畢竟不行?謂觀平等,無動無搖,無所觀察。雲何平等?謂我、涅槃,二俱平等。所以者何?二性空故。此二既無,誰復為空?但以名字,假說為空。此二不實,平等見已,無有餘病,唯有空病。應觀如是空病亦空。所以者何?如是空病,畢竟空故。有疾菩薩,應無所受,而受諸受。若於佛法未得圓滿,不應滅受而有所證,應離能受所受諸法。若苦觸身,應憫險趣一切有情,發起大悲,除彼眾苦。有疾菩薩應作是念:既除己疾,亦當除去有情諸疾。如是除去自他疾時,無有少法而可除者。應正觀察疾起因緣,速令除滅,為說正法。何等名為疾之因緣?謂有緣慮,諸有緣慮,皆是疾因。有緣慮者,皆有疾故。何所緣慮?謂緣三界。雲何應知如是緣慮?謂正了達此有緣慮都無所得。若無所得,則無緣慮。雲何絕緣慮?謂不緣二見。何等二見?謂內見外見。若無二見,則無所得。既無所得,緣慮都絕。緣慮絕故,則無有疾。若自無疾,則能斷滅有情之疾。又妙吉祥,有疾菩薩,應如是調伏其心,唯菩薩菩提能斷一切老病死苦。若不如是,己所勤修,即為虛棄。所以者何?譬如有人能勝怨敵,乃名勇健。若能如是永斷一切老病死苦,乃名菩薩。又妙吉祥,有疾菩薩,應自觀察,如我此病,非真非有。一切有情所有諸病,亦非真非有。如是觀時,不應以此愛見纏心,於諸有情,發起大悲。唯應為斷客塵煩惱,於諸有情,發起大悲。所以者何?菩薩若以愛見纏心,於諸有情,發起大悲,即於生死而有疲厭。若為斷除客塵煩惱,於諸有情,發起大悲,即於生死無有疲厭。菩薩如是為諸有情,處在生死,能無疲厭,不為愛見纏繞其心。以無愛見纏繞心故,即於生死無有繫縛。以於生死無繫縛故,即得解脫。以於生死得解脫故,即便有力宜說妙法,令諸有情,遠離繫縛,證得解脫。
案:無垢稱即維摩詰,妙吉祥即文殊師利。鳩摩羅什譯為《維摩詰經》,玄奘譯為《說無垢稱經》。以上所抄,乃玄奘譯也。維摩詰「現身有疾」,佛告文殊菩薩前往問疾,故曰文殊問疾。維摩詰現身有疾,並非真疾,欲藉此機宣說法教。故雲:「今二菩薩,皆具甚深廣大勝解。若相抗論,決定宣說微妙法教」。此中微妙法教,決定即在「遠從前際、生死以來,有情既病,我即隨病」一語。此在佛道,名曰「不舍眾生」;在儒者,名曰「吉凶與民同患」。與民同患是仁者心腸,以仁為本;不含眾生是菩薩願力,以悲為本。由悲心,發願力,轉法輪,具有「不可思議無量善巧方便慧門」,此是證得法身而現「化身」。故曰:
雖為白衣,而具沙門威儀功德。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莊嚴其身。雖現受食,而以靜慮等至為味。雖同樂著博奕嬉戲,而實恆為成熟有情。雖稟一切外道軌儀,而於佛法,意樂不壞。雖明一切世間書論,而於內苑賞玩法樂。雖現一切邑會眾中,而恆為最說法上首。為隨世教,於尊卑等所作事業,示無與乖。雖不希求世間財寶,然於俗利,示有所習。為益含識,遊諸市街。為護群生,理諸王務。入講論處,導以大乘。入諸學堂,誘開童蒙。入諸淫舍,示欲之過。為令建立正念正知,遊諸伎樂。若在長者,長者中尊,為說勝法。若在居士,居士中尊,斷其貪著。若在剎帝利,剎帝利中尊,教以忍辱。若在婆羅門,婆羅門中尊,除其我慢。若在大臣,大臣中尊,教以正法。若在王子,王子中尊,示以忠孝。若在內官,內官中尊,化正宮女。若在庶人,庶人中尊,修相似福,殊勝意樂。若在梵天,梵天中尊,示諸梵眾,靜慮差別。若在帝釋,帝釋中尊,示現自在,悉皆無常。若在護世,護世中尊,守護一切利益安樂。是無垢稱,以如是等,不可思議,無量善巧,方便慧門,饒益有情。
其現身有疾,是方便之一。「有情既病,我即隨病。有情若愈,我亦隨愈。」此是菩薩心腸,亦是菩薩境界。已獲轉依,身心安暢,或病或愈,方便自如。然有情淪於生死,實實是病,是一層。菩薩已得解脫,現身有疾,又是一層。此兩層間欲轉未轉,而有虛脫之苦,此是落於虛無之深淵。此文是一層。契爾克伽德所謂「病至於死」,即是此層之病。我不知維摩詰經過此層否,我亦不知其如何由此層(如其有之)而得轉出。我今但說我之陷於此層之苦。
三、「病至於死」──生命的兩極化:
這一步存在的感受是個體性破裂之痛苦的感受。「我」原是一個統一的個體。但經過向外耗散、抽象、吊掛,生命寄託於「非存在的」抽象普遍性中,此是外在的普遍性,外在的普遍性不能作我生命寄託之所,而彼亦不能內在於我的生命中以統一我的生命,而我自己生命中本有之普遍性又未在「存在的踐履」中呈露而盡其統一之責,是則生命全投注於一外在抽象的非存在的普遍性中而吊掛,一旦反照自己之現實生命,則全剩下一些無交待之特殊零件,生理的特殊零件,這種種的特殊零件其本身不能圓融團聚,與其本身以外的現實世界亦不能相接相契,而全成陌生、障隔,每一零件需要交待而無交待,需要款待而無款待,全成孤零零的飄萍。此即為特殊與普遍性之破裂。自己生命中真實的普遍性沒有呈現,本說不上在破裂。只是向外投注所撲著的外在普遍性本不能內在化,愈向外投注而趨於彼外在的普遍性之一極,則我之現實生命即愈下墮而趨於純為特殊零件之特殊性之一極。這兩極之極化,在向外投注的過程中,本已不自覺的早已形成。今忽而從抽象普遍性之一極被彈回來而反照,則遂全彰顯而暴露。此即為兩極化所顯之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外在的破裂。此破裂全由生命之向外膨脹、向外投注而拉成。由此破裂之拉成,遂使自己現實生命一無所有,全成特殊之零件,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內在的真實普遍性,便為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於生命中以呈其統一之實用。此本有之真實普遍性亦外在化而不能呈用,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一如胃口不納,遂並養人之五穀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之以自養,此方真是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內在的破裂。此真是一種病,一切掛搭不上而只剩下特殊零件,而又真真感受到痛苦,這是「病至於死」之痛苦、虛無怖慄之痛苦,惟覺痛苦方是病。若不覺痛苦,則亦不知其為病。此覺便是「存在的」痛苦、虛無、怖慄之感受。
四、沉淪之途:
…
我的生命之兩極化僵滯了我特殊性一極之特殊零件。我的一介一塵一毛一髮,似乎都已僵滯而不活轉,乾枯而不潤澤。因為向外傾注之定向的、抽象的思考拖著我的現實生命而把它呆滯了。心思愈向外傾注,現實生命愈向下頹墮,而且相應著那向上向外傾注之定向而亦在定向中呆滯。一旦反照回來,覺得特殊性一極之無交待無著處,一方固有虛無之感,一方亦隨著因虛無而對「存有」之渴求而忽然觸動了那呆滯的一介一塵一毛一髮個個零件之感覺。這個個零件好像都有靈感似的,亟須求活轉求申展以暢通其自己。於是,我落於感性之追逐。……
我觀照著我的一介一塵一毛一髮的要求舒展與呈現,我讓它全部得滿足,無一讓它窒塞乾枯而歸梏亡。我觀照著我的沉淪交引,看至於何極。我相信這種物質交引的呈現是強度的,它不能無限拉長,它不是廣度量,而是強度量。一旦到了鬆弛飽和,它會厭足,它會停止其獨立機械性的發作,而失其暴君性,而歸於聽命的地位。但是我也恐怖著:這種物質交引,雖可以使每一毛孔舒展呈現,然這種泛關係的交引究不是一種養生的潤澤,不是一種真實呈現真實舒展之原理,而實是一種消耗與磨損。它自獨成一機括,作了你的生命之暴君,很可以損之又損以至於梏亡。如是,呈現的過程即是梏亡的過程。那時,你的良知本體完全不能作主,不能盡其主觀之潤,你將漸滅於這沉淪中而悲劇以終,如一棵乾草,如一塊瓦石土塊,將隨自然生命之原則而歸於虛無。這悲劇之能否挽轉,是完全沒有必然的。陽焰迷鹿,燈蛾撲火,芸芸眾生,大體皆然。個人如此,一個民族亦然。這雖說是物質交引,然每一毛孔皆是一一生命,無數的毛孔合成一有機體之大生命,無窮的複雜,無窮的奧秘,實有非你所能一一控制得住者。這久流生死的生命業力實不可思議。這業力不可思議引起無名的恐怖。能挽不能挽全看根器,似乎全是不可喻解的生命業力之命定論。我欲仁斯仁至矣,然而業力沖著你,可以叫你不欲仁。如此將奈何?實無可奈何也。這裡藏著人生最嚴肅的悲劇性。當心靈不能開拓變化,生命歸於其自身之機括,而失其途徑,這黑暗的深潭將步步旋轉直至捲吞了它自己而後已。這裡顯出慧根覺情之重要。然能否發出慧根覺情仍是沒有準的,這還仍是生命的事。原則上是能發的,因為人都有個「心」。然而「心」卻永是與生命為緣的:生命能助它亦能違它。因此心能發慧覺否是沒有先天保障的。這是心靈慧覺之「限定性」。這限定性是「形上地必然的」(我這裡只就消極而說,下麵還要就積極而說)。它形成人生不可克服的悲劇性,我一直在哀憐著恐怖著。我這哀憐恐怖下的靜靜地觀照實亦即是一種戰鬥,同時也是一種慧根覺情的萌芽。然而根本不發這慧根覺情的,也比比皆是,我且奈之何哉?我今已發矣。然而發至何度,起何作用,我全不敢有決定。我又重自哀憐,深自慄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