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30日 星期一




一般人  The They(節自《哲學的陌生感》)

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提到一般人Das Man)的觀念。這觀念並非貶拒的意思,好像指我以外,存在一些庸眾,從而凸顯自我的清明。一般人其實是描繪大多數人的自我所處的一種境況,我們其實都參予著這一般人的心境。

海德格從一般人的狀況分析自我問題,背後有一套形上學構想。他指出人存在的特質是內在於世being-in-the-world)。即是說他之在,已經內在地關連於物和他人,所以他並非孤離地存活,他是與他人(物)共在著(being with others)。這種共在的結構使人互相滲透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於是做成社會中,外表上個別獨自的個體,卻又互相倒映著別人的影子。我們都自以為我就是我,我最重要,我最特別,我是獨一無二的。但,實際上,從來沒有獨立過,只是順著潮流而活。

人只能在存活的歷程中,透過他人,他物的對比,而反顯出自我的座標,自身並不是真的穩定,甚至此座標亦是浮標式的,隨不同的環境、政治制度、經濟條件、家庭教育、社會風氣的薰染而流轉。所以世界的意義,不僅僅是物理空間,而為自我開展其生活活動的場域(horizon)。這種形上學式的自我觀,較生理自我、心理自我、意識自我等來得整合,義理亦較深微。

一般人Das Man)不是某個具體的人,沒有人稱自己為一般人的。它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樣態;他在營營役役中工作;為些微利益拼過你死我活;他投閒置散,無所事事;或者,他自以為是,對任何問題都予絕對的論斷……。人活著,是一種進程,所以他會變化。今天他投閒置散,但明天竟奮鬥不懈;過去,他錙銖必較,現今卻慷慨解囊。人能變化,表示他有一種自由性;即是說,他可以說,對現實不妥協。

不過,現實處境中,人很少能變,吝嗇的很少改變為慷慨;懶散的很少改變為積極進取。於是,人不再相信人有自由度。那些不再相信自由度的人,就是一般人(Das Man)。

我們只要承認自己的生命尚未達致一致性,尚未成聖成賢,心靈總是上下搖擺,有時志氣高昂,要實踐理想;有時情緒低落,厭倦自棄;有時憤世嫉俗,甚至否定自我的價值……,則我們都活在一般人之間。

一般人第一種特點是削平一切偉大的理想。

他們很自信自己的生活模式是獨一無二的。至於,所謂偉大的人物,只不過是外在機緣運會,或者他們天資過人。所以他們不自覺的削平了奮鬥的歷程,轉化為平面的類型化思維;這些是詩人,那些是戰爭英雄,這些是宗教信眾,那些是革命者……。他們會覺得人類現下的文明、社會體制、政治結構,乃至教育制度,都是天外飛來般,理當如此。他們沒有驚訝或者仰慕之情,對一切成就或者貢獻,感覺到合乎道理,人本來就是會創造的嘛。海德格稱這種心境為平均狀態,他特別分析他們的言談現象。他們只能以一種平均而可理解的方式交談,不再聽取陌生的概念。在他們的意識中,一切都聽來如此熟悉,可理解。實則只聽取言談本身,以膚淺的理解揭蓋事情的複雜性。當他們表達的時候,總是泛泛而談,不斷作自我中心的表達,不斷說我相信我認為我肯定之類的判斷;因此他們不會讓交談停頓,絮絮滔滔談過不休,言談中無法領會聆聽的可貴。

一般人的第二特點稱為好奇。

好奇是根自平均的理解狀態。因為一般人處於平均狀態中,一切看來已經是熟悉而可理解,他們唯有向外窺探新奇新鮮的事物,以引發自己的興趣。由於他們是為了興趣的滿足,所以總是無所用心的溜看,環顧置閑地去窺探一些與自己毫無切身關係的瑣事,電視的追擊式節目,娛樂周刊,遂應機而湧現。這種好奇的特質是無所事事,他們沒有耐性研究大自然的變化,社會體系的運作,生命存在的真相,因為那些太費神,太困難了。於是他們終日游心於外,找些新奇有趣的事物來打發時間,不斷從某一新奇對象轉移至另一新奇對象,以保持一種熱烘烘的新鮮感。他們對事情的真相並不關心,也不會付出同情投入,目的只在閒聊時,發表自己獨特的意義,以換取別人的認同。當彼此互相發表自以為是的言論,逐漸便產生一種公眾意見現象。一般人其實並沒有自己的意見,而是受著公眾意見所薰染,以公眾意見為自己的看法,並且總以為是正確,因為大家都這樣說。

因好奇而聚的公眾意見與真實的情況往往相距很遠,但大家的目的根本無心於真相本身,只求在茶餘飯後,彼此引動成為話題。所以公眾意見使一切變得含糊不清,泛泛而知,只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方面讓大家覺得事情已經是眾所周知似的,內中並無祕密可言;一方面不斷將實情掩蓋起來,時間一過,大家都遺忘事情曾經發生過。

一般人的第三點特點稱為游離狀態。

游離狀態描述人與人的交往狀況。先前說人在世上,並非孤離自存,必待與物、他人交往。交往的過程中,人可以互相欣賞、互相感通而成為知己;但依從平均狀態、好奇狀態而形成的人際關係,人我之間構成深淵。

在共在的社會中,他們只以主觀的好惡感受,揣測著他人的心意。他們往往為著顧及認同的滿足,不斷看風駛  ,唯唯喏喏,迎合他人的意見。當彼此都有共同的認同心態,則交談中盡是虛情假意,寒喧恭維。一般人害怕與別人有差異,力求合乎社會規範,以緩和自己和別人的差距。但當他們發覺落後於人時,就千方百計要迎頭趕上,甚至無端地以壓抑別人,來抬高自己。所以一般人的心境中,永遠處於迎合與排拒的游離狀態中,既非真情與他人交往,又不能離自處。

在游離的狀態中,一般人不斷中性化,不斷依靠他人的認同來確立自我,在閑話時搶先發表自己的意見,時而與張三談股市市道,時而與李四談家庭瑣事……,他游離於眾人之中,而形成浮標式的座標,人迷失了自我。

這三種狀態是描述一般人的心理狀況。內在地說,他們對任何問題都有一番見解。

一般人對生活的看法,稱之為現實的態度:人最重要是生存;人最重要是為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最重要是享受,一切辛勞不外是換取享樂;人最重要是健康,沒有健康,生無可戀……。一般人雖然沒有唸過哲學,但年紀與閱歷,逐漸形成一套人生觀,稱之為現實的人生觀。

現實的人生觀本身根源自生理感與心理結構,依生物的求生意志與求穩定的安全狀態而衍生。所以此種人生觀有生物機制的呼應,直接可以得到資証。比如,你當下患有疾病,身體不適,立即就可以體會健康的可貴,進而相信生存的意義在於擁有健康,沒有健康,一切享受都是徒然。又比如,你經濟拮据,失業多時,立即可以體會生活無依的落寞,明白金錢的作用,於是,日後經濟改善,便對擁有金錢著力,要求不斷擁有,以填補心靈的不安全感。現實的人生觀,同樣是有所經歷,在過程中,為現實處境留下烙印。只不過……

人之求健康,求金錢,或者求名、求權都可以從生物的基本機制處發現其根源;或者現實的人之所以不同於動物,並不是生物機制上之不同,反而是他懂得用理由的方式,解釋自己的行為模式而已。我之求健康,是因為沒有健康就失去生存的樂趣;我之求名,是因為人不被他人認同,即失去安全感……。動物同樣是求健康、求安全;只不過牠們不懂得自我解釋,直接接受本能的驅動而已。

人之可貴在能自覺反省,但一般人的思考反省,並沒有盡此自覺的意義。他們不斷運用循環的理由,解釋人生的意義,解釋人類自私自利的必須性。其實,人根本無須解釋這些現實的行為,因為任何生物(包括人)都自然如此──這是生物的求生機制。

我們說一般人沒有盡自覺的本質,是表示人雖然開始了反省自我的價值標,但他所反省的,不過是生物求生機制的轉形,將動物求自我延續的本能,轉形為自私的理由;將動物求繁殖的本能,轉形為唯性愛理論;將動物求安全的本能,轉形為求名譽、權力的理由。這些轉形好像揭示出人生的目的,但實質上,卻掩蔽了生命存在更深層的內涵。我們稱之為遺忘。遺忘不同於忘記。忘記了某某事情,是記憶系統問題,遺忘則是一種掩蔽性,將事情從顯而歸於隱,但同時又不自覺此過程,而自以為事情仍然昭然明白。所以,一般人欠缺對自我的人生觀有動搖、存疑的可能性。






我們以為大多數的眾都是一般人,眾尚是數量觀念,而一般人是人進入了特定的模式,並且順適於這些模式穩定地活著,因此,任何人只要不自覺地生活,就成了一般人。你、我、他並不是時常自覺的反思,或自覺地去主宰自己如何生活;所以,你、我、他常常以一般人的身份活著。只是,你、我、他仍有所觸動,有遭遇上的幸與不幸,有生死的威脅,有……;是以我們總有機緣脫離一般人的狀態,面對存在的問題。

我們批判社會的風氣,人性的陷落時,往往將被批判者,視為一般人:他們總是不自覺求名求利,他們總是麻木不仁,他們都是自私為己……。這種批判固然出於關切,只是亦不自覺陷入一種對立式的盲點。我們視他們(不是我們)都是不自覺的活著,難道我們已經真正自覺嗎?又他們真的是靜態地永遠的不自覺嗎?這兩重問題其實是同一的。所謂自覺,亦只有在某種狀況下,才警覺起生命的頹墮,因此發出疑問,發出批判;但現實上,你、我、他即使唸了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哲學,仍不是完全自覺的。佛家稱常惺惺,表示人的無明(不自覺)積習甚深,必須時常警覺自己的無明性。麻木的時候是無明,憤世嫉俗亦是無明;只有常警覺自己是否在墮落之中,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始是自覺。所以自覺為一進程,只在常惺惺;康德說,道德是奮鬥歷程,無一刻可鬆懈,正是此意。

我們不能自居已經完全自覺,好像自覺是一過去完成式。換言之,所謂大多數的眾,亦不能定性為一般人。一個清潔女工,從沒有過所謂哲學反思,她大多數時間都是不自覺的活著;早上自怨自艾地工作,稍有空閒便去躲懶;下午約友人打麻將,看看婦女節目……。和大多數的一般人一樣,她沒有所謂性格,沒有理想……,這不是一般人嗎?的確,她生命的大部份,是活在一般人的模式中,但始終她不是定性的一般人。因為,當兒子得病,她會日以繼夜照料他;當家人經濟困難,她會施以援手;當親友病逝,她會感觸流淚……。雖然,她大部份的生命在一般人的模式中過渡,但她始終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一般人。所以要說是一般人,你、我、他都是;要說不是,世人從沒有過一靜態的個體,稱為一般人。






一般人其實是一種狀況。心靈頹墮下來,或好一點說,凝定下來,而與外在對象,或者物質工具作平面的連接時,則生命本身的精神力量不顯,便成為一般人。生命存在是一不定項,人可成聖成賢,成英雄,成事業家……,亦可成愚夫愚婦,營營役役的過路人(people-in-the-street),也可大奸大惡……;動物中,只有人類的存在幅度有如斯差比。從現實處看,大多數的眾都是浪生浪死地活過,他們生存過:一如浪起而有,他們死亡了一如浪退歸寂;使人對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不勝慨嘆,生命如此荒謬、無聊。

生命本身的力量不顯,或者它將自己的生命力完全外投於對象,如名、利、享受、權、位,乃至愛情;生命力完全是與外物相依相待,是在一配合的形構下的機械力量,一切像彈子機的彈丸,來回踫撞跳動。生命參與其中,最多不過是表現順應而持續的作用,彈丸不停的彈動,是不自由的持續。正因其不自由,所以宛似穩定,一切都見規律。實則在穩定既成的局勢中被制定,這裏只有平面式的感覺,自以為較別人優勝,自以為懂得生活安排;由於欠缺創造性,這平面的生命所發出的理智分析,技術安排,也只是順應與持續,順既成的勢作反應。

一般人只是既成局勢下的存在,生命既限定於與外物或工具相依相待,所以異化為特定形構格局下的零件,各人互倚於對方;在順適時,他們好像很靈活,事事關注,能言善辨,一切都有應變之道,好像很有辦法。這在日常處常是可以的。這裏不能有事,一旦有事,這種生命、理智機巧、技術安排完全不能承,一衝便跨。真正的存在問題,都是立體式的抉擇與承:意識型態的災禍、戰爭的毀滅性、宗教狂熱的迷惑性、生死的虛無深淵……,像命運深夜敲門,在完全沒有防備中突襲而至。那慣於順應與持續的平面生命,現在都成了呆滯,手足無措。所以一般人的生命底子是蒼白而虛弱,我們自省內心,不是面對日常生活中不斷在矯扭、矜持,逃避實在的境況!






一般人所生活的方式,稱之為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特徵就是規律性。過往的農業社會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現代的商業社會則是朝九晚五的上班下班。規律性是周而復始地運轉,逐漸引生穩定性。穩定性的特質就是習以為常,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熟悉,如此明明白白。

我們不斷強調存在的陌生感,與日常生活的穩定性是否相對立?

其實二者並不對立。存在陌生感的感觸,正正是揭示日常生活處於穩定性時所掀動起的敞開境況。因為存在的陌生感並不是趨騖於新奇,也不是去到陌生地方的感受;它毋寧是對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透過揭示的方法,所呈顯出來的一種神祕感受。用東方哲學的語言表達,就是平常心是道砍柴挑水是道道中庸而極高明”……

民日用而不自知就是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一般人都懂得如何生活,只不過他們遺忘了人為何會如此地生活。當然他們會說:人總要求生存,總要有職業謀生……。回答是合乎常理,好像很清晰表明生活就是本然如此,何須求問。我們說一般人遺忘了人為何會如此地生活,其實有兩重意義。一是人類雖懂得種種生活的技巧、技能,但活著並不快樂,甚至終生煩惱無算,為何現實世界中有如此多的不幸、煩惱呢?二是所謂懂得如何生活,只是暫時的穩定性,人並不能安立死亡的來臨。即是說,每天如常的生活,難道就是等待死亡的終結,這構成一種荒謬感。

所以哲學之所以出現,除了驚訝於大自然的奧祕外,更重要的,是人類感觸到存在的焦慮。首先是自我存在所遭遇上的焦慮,個人的家庭,個人的愛情經歷,個人的生死……,隨著心靈的拓展,又必然惻動於民族,乃至全人類,全部生命存在的焦慮。於是,哲學家會提出一些表面很簡單的問題:

人應該怎樣生活?

為何人會如此地生活?

於是開始對日常生活的本質反省,為何它具有規律性、穩定性?

日常生活之所以有規律性、穩定性,正因為我們所有的關注,都必然有所著落:口渴時會飲水;肚飢餓時,會看看午餐時候是否到了;倦了找地方睡覺;與朋友約會,便找交通工具赴約;別人走過來,我會禮貌地點頭微笑……,意識無一絲空閒,都與事物牽連上。此種牽連的特質,在於心靈永遠向外撲,向外索尋,是心力之外用,是不斷耗散著。日常生活無所謂停頓休止,膨脹耗散而至其極,疲倦了,人無力投注於外,則反照出自我的存在。平常的自我,既與外物牽連,並非我之在其自己,只是一關係中的我,直至此刻心倦而回照之自我,是剝落了關係,但又非有自覺創造的內容,致忽而頓覺自我一無所有,由規律性、穩定性的日常生活,一轉而撒離一切,自我無所掛搭,爽然若失,就陷入空虛感之中。

空虛感不是一物,乃心靈過於在利用關係,專注於外,而忘其生命存在的多向性、奧密性。專注於外,只是暫時的穩定,圈在特定的機括中流轉,甚至尚可說是一種麻木、封閉化的固執。一方是逐物無窮,一方是固執,生命根本不可能發揮創造的能力,亦無真正順適條暢,以致稍遇挫折,生活節奏改變,生理上的不適等等外緣因素,就要脫軌而墮入無所著落的煩悶中。

自我本無任何依靠,任何外物的牽連皆不能穩住生命自身。所以,此煩悶直接引生悲觀情緒,這是悲情的他相。因為他的煩悶,悲傷,憂鬱等等負面情緒,都是自外而起的,是心力不能順適外向的一種窒息感,尚不是儒家、佛家等所云的悲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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