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9日 星期四

人生的拋物線



我們發見一件事實:萬物中只有人的生命型態如此多變,其心靈幅度之高下,差異之大,真難以想像。人類中有高風亮節的聖賢,有慷慨就義的志士仁人,有隱逸山林的名士,有為社會公益盡心盡力的事業家…但人類中也有瘋狂殺戮的梟雄,有卑陋奸詐的小人,有買友求榮者,有寡情薄義之徒。

我們初生之時,差異不會很大,何以數十年間,獨有人會掙扎於神聖與墮落之間?

回想我們在青少年階段,自然生命與精神,總是向上發展的,內心好像有一股動力,不願與現實妥協。即使香港的年輕人比較現實,重視享樂、物質消費,但仍遠較成年人多些想像,希望在未來有一番作為。

青年最能直接辨別大是大非,富明確的正義感,並能一往的嚮慕理想。六、四天安門事件,是由學生的熱情掀起,過程中雖然出現許多偏差,但他們的確能單純為民族的存亡而奮鬥,甚至可以犧牲自己。

年輕的熱情,如火般燃燒,在燃燒時所放出的自然的光輝,照耀人類的文明。但此光明的本質,在於人來到世界的歲月尚不久,他雖然在世界生活,然而尚對世界的事物,無真正的佔有,是以能保存純粹的性情理想。

但人不可能永遠無所佔有,所以當青年離開可依仗的家庭而進入成人的世界之後,無論為己為公,必須對世界事物有所佔有,才能在世界有一立腳點。

所謂立腳點,就是個體所能憑藉的,能脫離家庭的依賴。青年不同兒童,智力適應能力增加,身體發育,可以支配自己行動,所以初步脫離了對父母的依賴。再進一步,他要有自己的生活,便須有自己的職業工作、經濟獨立。人由青年而壯年,逐步表現運用其天賦的才智、性情,以獲得知識技能,及得別人的信用之後,人必然在世間佔有一些物質的東西,財富、名譽、地位等。人一旦開始對世界的事物,產生一種佔有感,立即牽連其中,人不再如初生般單純地活著。

因為當他意識到人是共存著,並且彼此競爭著,他必恐懼失去其生活保障,於是人轉而對自己的才能知識以至道德修養,要求加以把握,以顯示自己的獨立性。此一念轉動,便引生求保存之並擴大之之想望,形成一私心。

人年輕時可以充滿熱情理想,可是進入成人的世界後,即生出矜持、自恃、倚仗、安排、計算等等機心,營役而不知所歸。最初他願為一理想而犧牲,但當他擁有相當的財富、名位,此公心便日漸萎縮,只為自己的前途事業打算。當私心形成,精神心境便日益向下墮落,順本能生命而滑轉滾動。

由於人的認同心理,他不願承認自己現下欠缺理想,心理層的自我保衛機制便起作用,往往走上自欺欺人之途,他以為事業日漸有所成,便是公心的實現,其實是自恕自飾,沽名釣譽,所以成人很難保存單純的理想熱情。

人發展的規律,大都是順此拋物線的方式走,年輕時向上求理想,稍後進入成人世界而求一立腳點,轉而衍生私心,就此順滑路,一直走下去。人辯說人在江湖,唐先生卻說此與外在環境無關,關鍵在人能否堅持追尋真實的生存方式。[1]



   擁有感


人生泥濘路,有無盡下陷的機會,我們再進一步分析人類的擁有感現象。

生物之生存,必有所需要。需要一起動即形成身體內部的的緊張,逼使生物去努力尋求所需的對象。當需要滿足後,便會產生一種均衡的快感。「需要-滿足-需要」成為無止的循環。需要在前,滿足在後,沒有需要即不會求滿足,我們不口渴時,是不會找水喝的,所以滿足感依附於需要。

人有需要,就希望從心所欲,讓其需要隨時可得滿足;其中最容易聯想到的,就是儲備所需要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因而形成擁有感。動物一樣求有所擁有,但不會變成無限追求,我們很難想像松鼠會無節制地囤積松子過冬,可是人類較為特別,即使沒有實際的生理需要,仍會不斷尋求滿足感。因為人類能夠從需要與滿足的循環中抽象出來,純粹聚焦於滿足時的快感,並逐漸眷戀於此情此境,為擁有而擁有,所以人類的擁有現象,是心理欲求多於實際的需要。

心理欲求,必待對象化。因此求名車,求豪宅,求名位,求權力……。我們即聯想此車、屋、位、權為快樂的對象,要求擁有之、實現之。

但人生中有一很顯淺的迷障,總以為我能安於其所有,並能永遠保持之,現實世間的人,都拚命求擁有,其潛意識正是求永遠擁有之。但人又自知人必有死,死之到來,一切擁有都會隨之而剝落,又怎能安於其所有呢?

說到底,即使是富有四海,貴為總統,名震天下的人,一樣不能自安於其所有。因為此無限之擁有感純為思維的投射,並非真能在對象中實現。其中的結構很微妙,人永不能從他所有的一切,得到一絕對完全的滿足,這在於人知道他的「所有」,此知已翻越於現下的所有之上,而另求有「所有」。任一對象都只對應某一種的滿足。駕駛名車可以得名的滿足,可是不一定能得高速的快感。得某職級之位,即同時不能得另一職級之位。所以世間的對象物,總是有制限的,擁有感投射向無限,而對象物則有窮,擁有之要求與對象間便構成斷層,形成人類有永不能完全滿足的緊張。[2]

再深入了解擁有感的根源,須深入了解人類心靈的特性。哲學家發覺心靈有一種要求完整化之投射[3]。例如麥當奴快餐店推出Snoopy塑膠玩偶一套共二十八枚,現收集得二十七枚,則有一股很強的欲求,要擁有第二十八枚,否則便會有一種欠缺感。所以擁有感伴隨著完整化之圓滿感,其底下滲透著美感情調,所以物質以外的追求,藝術、知識、愛情……,不是更能引動人終生欲求,永無止息!吾生也有涯,而「追逐」也無涯,殆矣,這是莊子的本懷。

 圓滿感不能長久維持,依追求的本質,當擁有的要求實現後,滿足往往同時抵銷,於是重新尋求新的對象,成為貪新忘舊心態。新之為新,其實是相對於已擁有者,當收集得第二十八枚小狗後,便失卻逐一收集而冀望完整化的目標,新即成為舊,不再引動我欣賞Snoopy的各種姿勢形態,這種心態必須自省,我們家中不是保留著一大堆曾經愛戀的物件?為何我們已不再珍惜之?

康德(Kant)說,人的思維永遠尋求無限開展,不願停滯於現下有條件的對象中。[4]擁有感根本是心靈無限擴延的矢向 (vector),普通說「得一想二」,此中的「二」並非一可實得之對象,而是此無限擴延不斷分化的軌跡本身,所以擁有感其實是心靈無限追求的一種投映。



得失互倚的深層結構


擁有必含著患得患失,於是我們很易聯想到放下得失,重獲心靈的自由。

朋友說他對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開,已經超然於得失,達至無欲無求了。他說一般人不但有太多的憂慮和恐懼,而且對某些事物太過執著,以為一定要得到這些東西才能快樂,結果是得不到這些東西時固然朝思暮想,茶飯不思,毫無自由可言,得到後又惟恐失去,提心吊膽,坐立不安,也不能有真正的生活,原因是這些事物,無論是金錢也好,愛情也好,名譽地位也好,都不是我所能完全主宰的事物,一個人執於要獲得這些自己不能主宰的事物,自然要患要患失,痛苦不堪,何來快樂?所以人必須無欲無求,放下得失。

但是無欲無求的境界不一定每個人都能達到,我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認為人必須知命,始真正領悟得失的深刻性;儒家認為知命是很難的,孔子自己也到了五十歲,才說達到知命之年。「命」泛指命運、後天的遭逢、客觀限制等意思。

於是轉告他朋友告訴我的一些真實的得失個例:一位博士生,用了數年時間寫成了博士論文 (那時沒有電腦,要用手謄) 乘公車時放在座位,遺失了,在車站跪在地上,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有人在路上跟朋友閒聊幾句,卻發覺兒子跑出了馬路,被公車輾斃了。有人遺失了母親手寫的遺書。電影說一個人開車到油站用洗手間,才五分鐘,出來便發覺妻子失蹤了,折磨多年後才知道她被變態殺手拉走活埋了。    

人有氣稟差異,性格不同,而每人的生活途程總是獨一無二,遭逢變化有無限的可能,不是個人主觀上說放下即可放下的;聽見這些個例,立時感到人生的底子裡,確如佛家所說是無常的。假若我們遇上以上的情況,能經受得起得失的衝擊嗎?。人一旦進入抉擇的處境,並遭遇上抉擇的兩難,即體會人生中有命的存在。

命限與得失有密切的關係。

另一位朋友剛失戀,他說因為一直沒有珍惜對方,對方離去了,現在始發覺得她性格溫柔,最能體貼自己,感到非常後悔。假如沒有分手的衝擊,對方一直留在他身邊,他會覺得對方的可貴嗎?

我們思維中有一些古怪的規律:不失去一樣東西,總不懂得珍惜。另一方面,卻每天要求有所得,不斷增加其得,否則覺得生命虛耗。

究竟得失為何物?

得與失是對比互倚,得之為得,正面是由於獲得主觀所冀望的對象,產生滿足感;但得如果沒有失的對比,得往往失去其得的難得感。反之亦然,失之為失,是因為失去了主觀欲求的對象,主觀的冀望落空,於是形成內心之欠缺感。

人生活中與事物不斷關聯,此中有兩種可能:一為順適的,一為不順適的。順適的就是隨手拈來,不待尋索者。比如進入黑暗房間,隨手便能找到燈掣,開著了電燈,則燈掣瞬間便由關注的狀態,轉為遺忘。而惹起我們對對象的意識的,反而是不順適的狀況;當我想找燈掣而不獲,黑暗中又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引起不安感,燈掣便成了當下的「主角」,成為整個意識專注找尋的對象,我放下任何關注活動,而全心去找它。由此,我們明白到日常生活的特質,它總是透過負面的對比,然後凸顯其關注的對象。對比是無遠弗的牽連。

我們很少會珍惜自己有一健全的身體,呼吸暢順,行動利落;因為在心念上,身體健康是與生俱來,不待追求的。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交通意外,傷者失去一隻手或一條腿,會引起同情,然後慶幸自己身體健全。可是,此種慶幸感很快便消失,我們重又活在平順而不自覺的狀況中,覺得身體健康是理所當然,本然如此的。直至下一回身體不適,比如感冒引起咽喉腫痛,發聲困難,甚至呼吸不暢通,我們才真切感受身體健康均衡之可貴。於是延醫服藥,希望盡快恢復健康。

健康恢復過來,不久我們又活在健康之中,「健康」便退藏於密,隱而不徵。

為何我們總是要從「失」之中,才能領悟「得」之可貴?

老生常談會說:得失是無常的,得未必可靠,失不必可悲。這種「看開一點」的清涼散並不真切,一如我們對剛失戀的朋友說:看開一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對方可能不適合你,而且十步之內豈無芳草……。我們以為這種勸勉可以減輕對方痛苦,實在尚未對得失問題真正有存在的感受。

試從更根源處反思。得失既然為對比觀念,此「對比性」本身一定有更深的根源。

哲學的知識論中,提到認知心靈其實是依一分化活動而開展,即是說,人一旦要認知,必待下判斷;下判斷就是肯定某某,例如說「這是一張桌子」,這就是一判斷。但此肯定判斷是如何作成的呢?

我們首先抽離知識判斷中的經驗內容,純就此判斷本身著眼。原來,任一肯定判斷皆隱含一排他性。當我肯定這是一張桌子的時候,其實此判斷也同時排拒了它是椅子、是人,是狗……。所以肯定判斷隱含著否定判斷。反之,我們要否定一事情,必先對該事情有所肯定,例如你否定桌子是方的,必先認識方的意義,然後才能說它「不是」方的;是故否定判斷須預設著肯定判斷。

肯定判斷與否定判斷就是處於此種互倚互持的關係中,我倚著你,你倚著我,抽走任何一邊,肯定否定立即瓦解。得與失亦如此對立著,不過稍多了一周節。

得失問題跟認知心靈的肯定、否定二向是有形式上的關係,但仍非直接等同。認知上的肯定、否定,尚是中性的,而得失則屬價值層面。

得失的對比,必待自我觀念的出現。因為有得等同於擁有,必有一自我作為擁有者。擁有者發出要求,冀望實現其主觀願望。「我」希望擁有一所住房,經過多年儲蓄,終於買下這個單位。我就是業主,當我的願望跟客觀的狀況相符,就形成為「得」的感受。通常有所得即有滿足感伴隨。

我們發覺,一切物質層面的得,都是有利於求生的;反之,一切的失,則是對自我延續有所妨礙。由此,我們可以逐步回溯此得失對比的根源結構。康德告訴我們,認知活動跟創造活動有所不同;假如上帝存在,祂是無限的造物主,其創造是從無到有;認知則須依特定的條件來開展。人是有限的,不能創造萬物,所以他只能對世界認知。[5]認知心靈最原始的動作是作分化活動,要將整全的世界分解開。此分解的活動是依肯定、否定二向度而開展;所以說,人一開始認知,便潛在地將世界跟認知者對立起來,所謂主、客對立,此為自我之初步形成。

進一步,此認知者依求生機制轉升為一求擁有的心理我[6],要求盡一切方法尋求自我延續下去,以保障自己的生存優勢。我們會運用抽象的思維,將動物層次的本能,提升為社會行為。比如在社會行為中,我們將逃避、逃跑的本能轉形為逃避責任、說謊;將攻擊本能轉形為人身批評、說是說非;憤怒本能則轉形為威嚴、權力控制……。至於求安全方面,則昇華為擁有各式各樣的物質條件;比如追求更大的空間住屋,是生物要求不受外在禁錮之投射,所以人類特有高樓價現象;我們將狩獵,收集食物的本能,投射為擁有符號式的金錢,不斷為增加銀行戶口的數字而奮鬥;群居本能轉化為好名認同……。

認知者經嘗試擁有的得之滿足與失之不安之後,在我僈、我見、我愛的氛圍中,便形成一牢不可破的自我,人以自我最重要,各種社會行為無論如何變形,仍源自以我為中心點,欲求一切符合我的意願。前說快樂跟痛苦是生物行動的主宰力,結合這裡的分析,便明白求得而懼失,正是生物悅生惡死之本能,亦是我們不自覺陷入忐忑不安的本源。



不放下之放下


說到得失,中國人很自然會想到佛、道思想,二家都主張放下得失,不要執著俗情世間的利害榮辱。

過去,我是傾向從東方哲學的角度看得失問題。現下想得比較複合些。複合的意思,並不表示排拒這種「放下哲學」,而是認為僅僅說放下仍有盲點,易陷入老生常談的哲學泥淖中。

中國人即使不唸哲學,到了某年紀,自會綜合出一套人生哲學來。這些人生哲學,有生活閱歷的,可以借鑑;但許多則屬老生常談,為了表達而表達,信念間真偽混雜,魚目混珠,大概跟我們那種和稀泥的民族性格有關吧。

一些稍曾涉獵佛道思想的,會教告我們應該放下得失,不要執著。因為有得必有失,求得之心愈切,失之的機會愈大,是以不求有所得自然無失去之虞。

本來放下得失、榮辱、壽夭是極高明的修持,莊子的《齊物論》即在平齊一切的經驗對比。可是,老生常談的哲學,往往以為這是修持的唯一境界,輕言放下一切,以為人只要放下得失,所有的人生問題都自會解決掉,無執而常樂逍遙。

這種放下哲學的盲點,一在於將人生看得過於簡單,即約化的謬誤;一在於私心作祟,只求獨善其身,以逃避世間的責任。所以他們內在的心向,僅僅為找到個人的安頓,從狹隘的通孔看世界,直覺到世間的煩惱,都不過是主觀的偏執,例如執於金錢萬能,執於名利權位,執於生命壽夭……。因而立即得一些靈感:只要我能放下這些得失對比,心境不受外物所負累,不就心靈平坦,無憂無慮……。

世間積極的精神力量大概有兩種表現,一種是愛,一種是慈悲;愛是積極入世,參與社會文化建設,是乾道;慈悲是惻慟憐憫,予人內心平靜,是坤道。二者應不即不離,中國人稱內聖外王。佛家道家的無執哲學,性格大多有點出世味道,令人覺得人生不外貪名好利,追逐權位,整天營營役役而不知生命的本原。他們心目中的生命本原,會是一種靜謐安穩,無念慮牽掛,悠然物化,可是只管內在的平和,尚有乾道一面未著,內聖而未得外王。

這種放下哲學在義理上很吸引人,因為它明確指向生命解決的終極境界:放下一切,邁入無執的逍遙境界。但一旦落入實踐上,由於他遺忘自己的現實性,一下子就想達至逍遙的人生境界,不自覺捲入好高騖遠的虛假浪漫中。

其實,一個人真能放下世間一切的得失對比,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事;只是,人必有其現實性或者有限性,不是一蹴而能達至此類人生境界,於是自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立即陷落於一種現實與理想間的斷層中。以為這世界是可留駐的,可擁有的固是迷妄,因為你一旦直覺人必有死,此道理不揭而自明。放下哲學有某程序的人生經歷,譬如體會人的有死,明白世界是不可留駐的,即以為已經參透真理,而有點得道之感,認為世界的事物既不可永遠擁有,則反轉過來,要求捨棄一切,冀望無欲無求。

人如果真見得世界的一切皆不可持有,人心不能得絕對的物質滿足,當他確實自己已經超離物質的負累,則他明白他當下所擁有的,都是身外之物而可放下。於是他發出一逃出世間的名利、權勢、壽夭的心懷,面對生命的本原。這是世界一切大宗教的超世精神。一般老生常談式的人生哲學,很難實踐到此境界。

超世精神是難於實踐的,亦非不能實踐,許多宗教靈修者,確能放下所有,而專注於侍奉。於是宗教靈修依此捨離意識,將心境提昇入一純精神的領域,不與世俗交往。中國隱逸之士,西方絕世式的修道院,大抵能修養至此層境界。

個人的氣性關係,一直嚮慕這種境界,認為人必須從外在的紛馳中,內斂回歸於真實的自我。這真實的自我,應是無入而不自得的,剝落俗情的牽連,實實在在的面對自己。

我逐漸知道,以放下為目的的實踐,只是把人在世界的一切所有捨棄。可是不斷實踐,不斷發覺其中的矛盾。一方面捨棄是與人的自私本能正面衝突,原來是千難萬難之事,除非我們真的進入寺院或修道院中,以嚴格的生活戒律修行,減滅思想的竄動,此為小乘修行的法門。另一方面,即使能捨離身邊的所有,尚不能將此世界的一切問題安頓,因為你仍與他人共活共存,獨善其身其實只是隔離,而非親在。所以自我如何心境平靜,內心悠然遊旅於所謂純粹精神的世界,一旦與現世交往,仍是感覺一片荒蕪與混亂,一種更深層的虛無感湧至,觸見人生的滋味。人自覺到此,發覺放下一切尋求純粹空靈的境界,並非一立體式的安頓,人仍待正視其現世的處境。

孔子終生悽悽惶惶,為文化事業盡心,可是又說無入而不自得;真正的放下,毋寧是不以私我的平靜為中心,反身而誠,回應良知的呼召,人直接面對內在的不忍之情,自會體會人類有無盡的苦難,這裡還有人性的欺詐,戰爭殘殺不斷重複,而時代的危機迫在眉睫,更有身旁的人正陷入無奈的困境之中;如果人有所感觸,行有餘力,自覺應該為社會做一點事。人愈能不放下自己的責任,承擔而堅持下去,卻愈能放下紛亂逃竄的情意自我。

前面說,我們無法在理論層面證明愛的存在,問題到此,好像有點轉調;當人不以安立自己的生活為唯一的目的,卻願意關心身外的人;如果他不斷反省,我之關心別人,不在要譽、不在利益、不在認同、不在打發寂寞……,雖然理論上,他總不能窮盡一切的潛意識之動機,可是,愛的呈現,有一時間的厚度餘留下來,德蘭修女數十年毫無間斷在印度關注死者、貧民;甘地整生義無反顧爭取國家獨立;鮑比 (Bauby) 在全身癱瘓只餘左眼,卻寫出《潛水鐘與蝴蝶》[7]……所謂奮鬥,若果仍依待於外來的掌聲,為個人的成就而掙扎,乃至說所有志士仁人的犧牲只是生物的本能投射,那就是對時間的遺忘,分辨不出愛與被愛。



[1] 本節參看唐君毅:《人生的體驗續篇》,香港:人生出版社,1961年。頁69-70
[2] 同上,頁74
[3] 參考拙著《思考的盲點》,頁18,香港中華書局,1993年。
[4] 同上,頁1617
[5] 可參看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London and 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 1973.p.65-66.
[6] 拙著《莊子齊物論義理演析》頁9296,香港中華98年,論述較詳備。
[7] 鮑比 (Bauby) 是法國雜誌〉(Elle的編輯,突然患上一種罕有的病,失去了所有的活動能力,在全身癱瘓只餘左眼可以眨動,對著字母表,逐一字母拼湊起來,完成了這本書。內容有感人的地方,更深刻的,是甚麼動力支撐他活下來和平靜地去表達?          

2011年5月30日 星期一




一般人  The They(節自《哲學的陌生感》)

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提到一般人Das Man)的觀念。這觀念並非貶拒的意思,好像指我以外,存在一些庸眾,從而凸顯自我的清明。一般人其實是描繪大多數人的自我所處的一種境況,我們其實都參予著這一般人的心境。

海德格從一般人的狀況分析自我問題,背後有一套形上學構想。他指出人存在的特質是內在於世being-in-the-world)。即是說他之在,已經內在地關連於物和他人,所以他並非孤離地存活,他是與他人(物)共在著(being with others)。這種共在的結構使人互相滲透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於是做成社會中,外表上個別獨自的個體,卻又互相倒映著別人的影子。我們都自以為我就是我,我最重要,我最特別,我是獨一無二的。但,實際上,從來沒有獨立過,只是順著潮流而活。

人只能在存活的歷程中,透過他人,他物的對比,而反顯出自我的座標,自身並不是真的穩定,甚至此座標亦是浮標式的,隨不同的環境、政治制度、經濟條件、家庭教育、社會風氣的薰染而流轉。所以世界的意義,不僅僅是物理空間,而為自我開展其生活活動的場域(horizon)。這種形上學式的自我觀,較生理自我、心理自我、意識自我等來得整合,義理亦較深微。

一般人Das Man)不是某個具體的人,沒有人稱自己為一般人的。它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樣態;他在營營役役中工作;為些微利益拼過你死我活;他投閒置散,無所事事;或者,他自以為是,對任何問題都予絕對的論斷……。人活著,是一種進程,所以他會變化。今天他投閒置散,但明天竟奮鬥不懈;過去,他錙銖必較,現今卻慷慨解囊。人能變化,表示他有一種自由性;即是說,他可以說,對現實不妥協。

不過,現實處境中,人很少能變,吝嗇的很少改變為慷慨;懶散的很少改變為積極進取。於是,人不再相信人有自由度。那些不再相信自由度的人,就是一般人(Das Man)。

我們只要承認自己的生命尚未達致一致性,尚未成聖成賢,心靈總是上下搖擺,有時志氣高昂,要實踐理想;有時情緒低落,厭倦自棄;有時憤世嫉俗,甚至否定自我的價值……,則我們都活在一般人之間。

一般人第一種特點是削平一切偉大的理想。

他們很自信自己的生活模式是獨一無二的。至於,所謂偉大的人物,只不過是外在機緣運會,或者他們天資過人。所以他們不自覺的削平了奮鬥的歷程,轉化為平面的類型化思維;這些是詩人,那些是戰爭英雄,這些是宗教信眾,那些是革命者……。他們會覺得人類現下的文明、社會體制、政治結構,乃至教育制度,都是天外飛來般,理當如此。他們沒有驚訝或者仰慕之情,對一切成就或者貢獻,感覺到合乎道理,人本來就是會創造的嘛。海德格稱這種心境為平均狀態,他特別分析他們的言談現象。他們只能以一種平均而可理解的方式交談,不再聽取陌生的概念。在他們的意識中,一切都聽來如此熟悉,可理解。實則只聽取言談本身,以膚淺的理解揭蓋事情的複雜性。當他們表達的時候,總是泛泛而談,不斷作自我中心的表達,不斷說我相信我認為我肯定之類的判斷;因此他們不會讓交談停頓,絮絮滔滔談過不休,言談中無法領會聆聽的可貴。

一般人的第二特點稱為好奇。

好奇是根自平均的理解狀態。因為一般人處於平均狀態中,一切看來已經是熟悉而可理解,他們唯有向外窺探新奇新鮮的事物,以引發自己的興趣。由於他們是為了興趣的滿足,所以總是無所用心的溜看,環顧置閑地去窺探一些與自己毫無切身關係的瑣事,電視的追擊式節目,娛樂周刊,遂應機而湧現。這種好奇的特質是無所事事,他們沒有耐性研究大自然的變化,社會體系的運作,生命存在的真相,因為那些太費神,太困難了。於是他們終日游心於外,找些新奇有趣的事物來打發時間,不斷從某一新奇對象轉移至另一新奇對象,以保持一種熱烘烘的新鮮感。他們對事情的真相並不關心,也不會付出同情投入,目的只在閒聊時,發表自己獨特的意義,以換取別人的認同。當彼此互相發表自以為是的言論,逐漸便產生一種公眾意見現象。一般人其實並沒有自己的意見,而是受著公眾意見所薰染,以公眾意見為自己的看法,並且總以為是正確,因為大家都這樣說。

因好奇而聚的公眾意見與真實的情況往往相距很遠,但大家的目的根本無心於真相本身,只求在茶餘飯後,彼此引動成為話題。所以公眾意見使一切變得含糊不清,泛泛而知,只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方面讓大家覺得事情已經是眾所周知似的,內中並無祕密可言;一方面不斷將實情掩蓋起來,時間一過,大家都遺忘事情曾經發生過。

一般人的第三點特點稱為游離狀態。

游離狀態描述人與人的交往狀況。先前說人在世上,並非孤離自存,必待與物、他人交往。交往的過程中,人可以互相欣賞、互相感通而成為知己;但依從平均狀態、好奇狀態而形成的人際關係,人我之間構成深淵。

在共在的社會中,他們只以主觀的好惡感受,揣測著他人的心意。他們往往為著顧及認同的滿足,不斷看風駛  ,唯唯喏喏,迎合他人的意見。當彼此都有共同的認同心態,則交談中盡是虛情假意,寒喧恭維。一般人害怕與別人有差異,力求合乎社會規範,以緩和自己和別人的差距。但當他們發覺落後於人時,就千方百計要迎頭趕上,甚至無端地以壓抑別人,來抬高自己。所以一般人的心境中,永遠處於迎合與排拒的游離狀態中,既非真情與他人交往,又不能離自處。

在游離的狀態中,一般人不斷中性化,不斷依靠他人的認同來確立自我,在閑話時搶先發表自己的意見,時而與張三談股市市道,時而與李四談家庭瑣事……,他游離於眾人之中,而形成浮標式的座標,人迷失了自我。

這三種狀態是描述一般人的心理狀況。內在地說,他們對任何問題都有一番見解。

一般人對生活的看法,稱之為現實的態度:人最重要是生存;人最重要是為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最重要是享受,一切辛勞不外是換取享樂;人最重要是健康,沒有健康,生無可戀……。一般人雖然沒有唸過哲學,但年紀與閱歷,逐漸形成一套人生觀,稱之為現實的人生觀。

現實的人生觀本身根源自生理感與心理結構,依生物的求生意志與求穩定的安全狀態而衍生。所以此種人生觀有生物機制的呼應,直接可以得到資証。比如,你當下患有疾病,身體不適,立即就可以體會健康的可貴,進而相信生存的意義在於擁有健康,沒有健康,一切享受都是徒然。又比如,你經濟拮据,失業多時,立即可以體會生活無依的落寞,明白金錢的作用,於是,日後經濟改善,便對擁有金錢著力,要求不斷擁有,以填補心靈的不安全感。現實的人生觀,同樣是有所經歷,在過程中,為現實處境留下烙印。只不過……

人之求健康,求金錢,或者求名、求權都可以從生物的基本機制處發現其根源;或者現實的人之所以不同於動物,並不是生物機制上之不同,反而是他懂得用理由的方式,解釋自己的行為模式而已。我之求健康,是因為沒有健康就失去生存的樂趣;我之求名,是因為人不被他人認同,即失去安全感……。動物同樣是求健康、求安全;只不過牠們不懂得自我解釋,直接接受本能的驅動而已。

人之可貴在能自覺反省,但一般人的思考反省,並沒有盡此自覺的意義。他們不斷運用循環的理由,解釋人生的意義,解釋人類自私自利的必須性。其實,人根本無須解釋這些現實的行為,因為任何生物(包括人)都自然如此──這是生物的求生機制。

我們說一般人沒有盡自覺的本質,是表示人雖然開始了反省自我的價值標,但他所反省的,不過是生物求生機制的轉形,將動物求自我延續的本能,轉形為自私的理由;將動物求繁殖的本能,轉形為唯性愛理論;將動物求安全的本能,轉形為求名譽、權力的理由。這些轉形好像揭示出人生的目的,但實質上,卻掩蔽了生命存在更深層的內涵。我們稱之為遺忘。遺忘不同於忘記。忘記了某某事情,是記憶系統問題,遺忘則是一種掩蔽性,將事情從顯而歸於隱,但同時又不自覺此過程,而自以為事情仍然昭然明白。所以,一般人欠缺對自我的人生觀有動搖、存疑的可能性。






我們以為大多數的眾都是一般人,眾尚是數量觀念,而一般人是人進入了特定的模式,並且順適於這些模式穩定地活著,因此,任何人只要不自覺地生活,就成了一般人。你、我、他並不是時常自覺的反思,或自覺地去主宰自己如何生活;所以,你、我、他常常以一般人的身份活著。只是,你、我、他仍有所觸動,有遭遇上的幸與不幸,有生死的威脅,有……;是以我們總有機緣脫離一般人的狀態,面對存在的問題。

我們批判社會的風氣,人性的陷落時,往往將被批判者,視為一般人:他們總是不自覺求名求利,他們總是麻木不仁,他們都是自私為己……。這種批判固然出於關切,只是亦不自覺陷入一種對立式的盲點。我們視他們(不是我們)都是不自覺的活著,難道我們已經真正自覺嗎?又他們真的是靜態地永遠的不自覺嗎?這兩重問題其實是同一的。所謂自覺,亦只有在某種狀況下,才警覺起生命的頹墮,因此發出疑問,發出批判;但現實上,你、我、他即使唸了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哲學,仍不是完全自覺的。佛家稱常惺惺,表示人的無明(不自覺)積習甚深,必須時常警覺自己的無明性。麻木的時候是無明,憤世嫉俗亦是無明;只有常警覺自己是否在墮落之中,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始是自覺。所以自覺為一進程,只在常惺惺;康德說,道德是奮鬥歷程,無一刻可鬆懈,正是此意。

我們不能自居已經完全自覺,好像自覺是一過去完成式。換言之,所謂大多數的眾,亦不能定性為一般人。一個清潔女工,從沒有過所謂哲學反思,她大多數時間都是不自覺的活著;早上自怨自艾地工作,稍有空閒便去躲懶;下午約友人打麻將,看看婦女節目……。和大多數的一般人一樣,她沒有所謂性格,沒有理想……,這不是一般人嗎?的確,她生命的大部份,是活在一般人的模式中,但始終她不是定性的一般人。因為,當兒子得病,她會日以繼夜照料他;當家人經濟困難,她會施以援手;當親友病逝,她會感觸流淚……。雖然,她大部份的生命在一般人的模式中過渡,但她始終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一般人。所以要說是一般人,你、我、他都是;要說不是,世人從沒有過一靜態的個體,稱為一般人。






一般人其實是一種狀況。心靈頹墮下來,或好一點說,凝定下來,而與外在對象,或者物質工具作平面的連接時,則生命本身的精神力量不顯,便成為一般人。生命存在是一不定項,人可成聖成賢,成英雄,成事業家……,亦可成愚夫愚婦,營營役役的過路人(people-in-the-street),也可大奸大惡……;動物中,只有人類的存在幅度有如斯差比。從現實處看,大多數的眾都是浪生浪死地活過,他們生存過:一如浪起而有,他們死亡了一如浪退歸寂;使人對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不勝慨嘆,生命如此荒謬、無聊。

生命本身的力量不顯,或者它將自己的生命力完全外投於對象,如名、利、享受、權、位,乃至愛情;生命力完全是與外物相依相待,是在一配合的形構下的機械力量,一切像彈子機的彈丸,來回踫撞跳動。生命參與其中,最多不過是表現順應而持續的作用,彈丸不停的彈動,是不自由的持續。正因其不自由,所以宛似穩定,一切都見規律。實則在穩定既成的局勢中被制定,這裏只有平面式的感覺,自以為較別人優勝,自以為懂得生活安排;由於欠缺創造性,這平面的生命所發出的理智分析,技術安排,也只是順應與持續,順既成的勢作反應。

一般人只是既成局勢下的存在,生命既限定於與外物或工具相依相待,所以異化為特定形構格局下的零件,各人互倚於對方;在順適時,他們好像很靈活,事事關注,能言善辨,一切都有應變之道,好像很有辦法。這在日常處常是可以的。這裏不能有事,一旦有事,這種生命、理智機巧、技術安排完全不能承,一衝便跨。真正的存在問題,都是立體式的抉擇與承:意識型態的災禍、戰爭的毀滅性、宗教狂熱的迷惑性、生死的虛無深淵……,像命運深夜敲門,在完全沒有防備中突襲而至。那慣於順應與持續的平面生命,現在都成了呆滯,手足無措。所以一般人的生命底子是蒼白而虛弱,我們自省內心,不是面對日常生活中不斷在矯扭、矜持,逃避實在的境況!






一般人所生活的方式,稱之為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特徵就是規律性。過往的農業社會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現代的商業社會則是朝九晚五的上班下班。規律性是周而復始地運轉,逐漸引生穩定性。穩定性的特質就是習以為常,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熟悉,如此明明白白。

我們不斷強調存在的陌生感,與日常生活的穩定性是否相對立?

其實二者並不對立。存在陌生感的感觸,正正是揭示日常生活處於穩定性時所掀動起的敞開境況。因為存在的陌生感並不是趨騖於新奇,也不是去到陌生地方的感受;它毋寧是對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透過揭示的方法,所呈顯出來的一種神祕感受。用東方哲學的語言表達,就是平常心是道砍柴挑水是道道中庸而極高明”……

民日用而不自知就是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一般人都懂得如何生活,只不過他們遺忘了人為何會如此地生活。當然他們會說:人總要求生存,總要有職業謀生……。回答是合乎常理,好像很清晰表明生活就是本然如此,何須求問。我們說一般人遺忘了人為何會如此地生活,其實有兩重意義。一是人類雖懂得種種生活的技巧、技能,但活著並不快樂,甚至終生煩惱無算,為何現實世界中有如此多的不幸、煩惱呢?二是所謂懂得如何生活,只是暫時的穩定性,人並不能安立死亡的來臨。即是說,每天如常的生活,難道就是等待死亡的終結,這構成一種荒謬感。

所以哲學之所以出現,除了驚訝於大自然的奧祕外,更重要的,是人類感觸到存在的焦慮。首先是自我存在所遭遇上的焦慮,個人的家庭,個人的愛情經歷,個人的生死……,隨著心靈的拓展,又必然惻動於民族,乃至全人類,全部生命存在的焦慮。於是,哲學家會提出一些表面很簡單的問題:

人應該怎樣生活?

為何人會如此地生活?

於是開始對日常生活的本質反省,為何它具有規律性、穩定性?

日常生活之所以有規律性、穩定性,正因為我們所有的關注,都必然有所著落:口渴時會飲水;肚飢餓時,會看看午餐時候是否到了;倦了找地方睡覺;與朋友約會,便找交通工具赴約;別人走過來,我會禮貌地點頭微笑……,意識無一絲空閒,都與事物牽連上。此種牽連的特質,在於心靈永遠向外撲,向外索尋,是心力之外用,是不斷耗散著。日常生活無所謂停頓休止,膨脹耗散而至其極,疲倦了,人無力投注於外,則反照出自我的存在。平常的自我,既與外物牽連,並非我之在其自己,只是一關係中的我,直至此刻心倦而回照之自我,是剝落了關係,但又非有自覺創造的內容,致忽而頓覺自我一無所有,由規律性、穩定性的日常生活,一轉而撒離一切,自我無所掛搭,爽然若失,就陷入空虛感之中。

空虛感不是一物,乃心靈過於在利用關係,專注於外,而忘其生命存在的多向性、奧密性。專注於外,只是暫時的穩定,圈在特定的機括中流轉,甚至尚可說是一種麻木、封閉化的固執。一方是逐物無窮,一方是固執,生命根本不可能發揮創造的能力,亦無真正順適條暢,以致稍遇挫折,生活節奏改變,生理上的不適等等外緣因素,就要脫軌而墮入無所著落的煩悶中。

自我本無任何依靠,任何外物的牽連皆不能穩住生命自身。所以,此煩悶直接引生悲觀情緒,這是悲情的他相。因為他的煩悶,悲傷,憂鬱等等負面情緒,都是自外而起的,是心力不能順適外向的一種窒息感,尚不是儒家、佛家等所云的悲憫之情。

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死亡的智慧

節自《哲學的陌生感》:


死亡屬於每個人的生存的可能性,生命自身才赤裸裸地將自己暴露出來了。一般來說,人總是與現實打交道,不斷有所牽慮,活在一般人的平面世界中,表面上,智慧無窮,能窮究天下事理,一切事情都有明確的任務,行事的規則、標準、逼切性及範圍都已經得到規定了。每個人在現實世界中作出選擇時,總不免計及他人,這使每個人作出選擇時實際上是受到其他人制約的。人驀然驚覺自己會死,即對顯出此人文世界亦短暫的。只有面對死,才會覺得一切已有業績的不足道,死使人所經營的世界同歸於煙消雲散。但與此同時,他卻步體會到只有生的能力本身才是最可貴的,他觸見那使一切事物存在的根基仍然存在 ……。現在,他直面到死亡的逼真性,始自覺要從一般人中抽身出來,要作出自我的選擇。人作出這種選擇時,就叫決斷( Entschluss/resolution )

海德格分析決斷的深層本源,是發自良心 (Gewissen/conscience)

這種良心並不是指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它根本不是一個倫理的範疇,而是指人內心的一種本真展開狀態。良心於內心中不斷呼喚。「良心的呼喚」與一般的呼喚不一樣,它是一種無聲的交談,一種內在對話逐漸在沉默中開始。它好像一種聲音對自己說話:不可能如此生活下去的,你必須想辦法,必須找到不枉此生的生存方式…。它與我們的期望相違,甚至在悖違我們的意志地呼喚著。這種呼喚既發自我,又超乎自我之外。過程中,人的內心可能是最傷痛的,但卻又最逼真。

在這種情況下,一種強烈的對比呈現:我們自覺過往的生活模式都是暫時性的,甚至發現人都在日常生活中沉淪無著,好像忘記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似的。這種沉淪感,好像當頭棒喝,自我長期喪失在普通人之中的情況才首次暴露出來了。

在良心的呼喚中碰到的不可名狀的神秘狀態,它與畏 (dread) 的境界是吻合的,自我在這種沉默的對話中烘現出那種無對象之怖慄,碰到不可名狀的神秘,所怖慄者正是某種不確定的東西。被良心呼喚到自我面前,所感受到的是離家失居、茫然無所措的感覺,這是一種缺失感。缺失感是因著內心陷入內疚懊悔中,自覺此生有所遺憾。它就在怖慄中感覺到一切的不確定性全幅湧現出來了,它是無處nothing and nowhere)。然而,茫然失據狀態在這裡同時又烘現一種不在家not-being-at-home)的感受。當人沉淪於世時,怖慄卻把他從其耗散中抽回來,於是日常中所熟悉的那一套就全數崩潰了。他被個別化了,他是隔閡的,生命存在就進入了不在家的生存方式中,他渴求著真正的歸家home coming

這種內疚不斷蔓延,一場無言的對話中,默默的謀劃著,人孤獨地品嘗著死亡的況味。曾經有過死亡威脅的人,應該感到海德格的分析是如此熟悉而親切。



*



    死亡牽動良知的召喚,良知的召喚,讓我們正視死亡問題,死亡原來並非負價值,由死亡中可領悟生存的智慧,智慧閃爍,猶如來自遠方,我們總結了以下幾點:

   

1)死亡之,對顯出人生之全

     人陷落於慣常的生活秩序裡,以為利益就是意義,就是最終的價值。但人一旦遇上死亡,便赫然茫然失措,因為死亡問題並說不上工具價值意義,說不上目的。而我們自以為懂得如何生活,一旦對揚死亡之有,始真正明白現實的生活問題只是整體人生的一面,而非全部。

俄國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在討論其電影哲學的著作《雕刻時光》(Sculpting Time)中,提到時間與人生存在的內在關係。時間是我們的存在的一個條件。………人類既有肉身,即有時空歷程,需要從時間方才能了解自己的人格存在。歷史不是時間,進化也不是。它們兩者皆是人有所經歷後的結果。時間是一種狀態:其中的烈焰正是人類靈魂元神存活的所在。”這裡提出了一個問題:人的存在與時間不可分離,人要透過時間才能了解自己的存在,事實任何經驗界的事物都是被置於時空之中的,否則便不能被經驗,但是時間究竟是甚麼呢?是鐘錶的運行嗎?是太陽的起落嗎?是動作的完成嗎?還是物質的衰老、枯黃、變化呢?或者正如塔可夫斯基所說 死亡的那一刻,也正是個別時間消失的時刻,人類的生命變成一種存活的人所無法感受的東西時,對周遭的人而言便是死亡。”因此,我們對於死亡唯一能肯定的是人死後消失於表象世界,跌落於時間之外,故不能再被存活的人感受。於是死亡畫出一度界限,將生命歷程截然不同區分生與死兩部分,二者綜合起來,形成人生之全。人若不懂得如何面對死亡,亦表示他未完全明白生存的意義。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與海德格說未知死,焉知生,其實是同樣的道理,相反相成。



2)死亡使自我凸顯出來(single-out

死亡是不能由別人越俎取代的。世上之事,都可以互相代做;而死則是各人死各人的(die for himself / herself)。死這一事,不能由人代替,是個體份內事,是屬我性的;它不是知識概念,故此即使我們認識他人之死,其實總是與自己的死無關的;我並不能透過他人之死,癌病的故事,小說的描述,來幫助解決自己的死亡問題。所以,自我因死亡的不可替代性凸顯了出來,我再也不能將自己的身分淹沒於安穩或自滿之中;我須親自面對此尚未發生的未來,因此未來與當下聯成一線,人為自己的未來而活,始活在真實的時間裡,我證成了自己的獨一無二性。

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細緻描述死亡的心理變化,是文學中的經典。

故事一開始,主角伊凡.伊里奇已經死了,他的知己、好友、妻子都在如談論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一般談論他的死。 他身邊的人都產生了一種慶幸感 死的是他,而不是我。他們很不願意地參加這次非常乏味的禮尚往來的喪禮,彷彿死亡與自己毫不相干。

接著小說以倒敘的方式描述伊凡.伊里奇的故事,伊凡.伊里奇一直活躍於上流社會,終其一生,憑著不擇手段、諂媚奉承、處世圓滑,事業平步青雲。他不失體面地尋歡作樂,又有一個上流社會認同的美滿婚姻。但一天驚聞噩耗,自己原來身患絕症,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他一向認為邏輯的三段論:凡人皆會死,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會死。只適用於已死的蘇格拉底或他人;而他,卻是有感情、有思想,與別不同的伊凡.伊里奇,怎可能也會死。他拒絕接受事實,憤怒說這是不可能的。但絕症的來臨使他發覺過去掩蓋著死亡意識的一切,都不再起作用。他發現了自己一生追尋的名譽、權勢皆變得毫不足道。而他卻被親人孤離, 陷於極度的孤獨中, 正如小說中說:存在於他周圍以及存在於他自身之中的虛偽,極大地毒化了伊凡.伊里奇生命的最後幾天。他努力去回憶以往的快樂時光,卻發覺那些美麗的回憶都是童年時代的最早回憶,而且曾體驗過這些記憶的人,彷彿已不存在了,彷彿是另一個人。僕人的真情牽動絕望的心靈,於是他發現一切都錯了,他浪費了上天給與的一切,但當他領悟到這一切,他發現一切還是可以糾正的,他彷彿跌進了洞穴,看到了光明,他終於對妻兒生出了憐愛,他已忘記了死亡的恐懼,然後他呼出了最後一口氣說:死,完了,再也沒有死了

伊凡.伊里奇究竟是如何領悟真實地活著,以及接受自己之死?



3)死亡使每一次遭遇成了可貴

人之能掩蔽死亡,是死亡何時而至是模糊的,死期總是不確定的。當人體會死亡的不可代替性,而凸顯自我的獨一性,則他同時明白一般人的掩蔽性,他不能停留於一般人那種眾人之一one-like-many)的狀態,我只是眾人之中的一員,彼此混同,彼此抹殺了個體的面目。自我凸顯(single-out)令他開始抉擇,面對餘下的日子。他立即體會到餘下的日子是不確定的,是五年,是十年,還是五十年呢?由於死無一確定的時間,他又不願回去一般人的世界中與他們混同起來,他以為自己總是幸運一些,不會那樣快死去的……;他真知他任何時刻皆有死的可能,如果下一秒鐘即死去,他應怎樣辦?死的威脅恒常的在旁,則死使我們常常為它所警策,不可任意浪費時間,死使生存成為可貴,讓我們珍惜每一機遇,每一位朋友,每一次的喜悅。

 借用馬塞爾 (Marcel)說法,我們每次看到一個人的時候,仍然感觸到第一次。第一次並不是真的第一次,而是說,我看到他的時候,都是一個新的他。我怎麼會有新的眼光,在看到舊的人時,看到新的一面呢?這有兩個可能。第一:我有新的眼光;第二:那個人本來就不是舊的,而是新的。所以,請記得這句話:“我們每次見面都是第一次。”我們說我們見面第七次了,而其實沒有,我們今天見面是第一次啊!



4)死亡的虛無,烘現起存在的逼真感

    人之能掩蔽死尚有一理由,因為人雖然確知人皆有死,但何時會死,仍是不確定的。由於死期的時刻不確定,則我們可以將死亡含糊化,讓自己暫安於尚未死的處境,然後投入於單向度的世界中,將死亡遺忘。

    所以,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考慮到死亡是隨時可至,而事先作任何心理準備。於是,死亡總是好像突然偷襲而來,教我們手足無措。當我們突然遇上死亡的事實,心理機體就會作出許多偽裝式的投射,將死亡的恐懼轉移,呈現為各種不安的感受。

死亡隨時可至,則現下擁有的東西,都可以變成虛無。於是,一方面我們更珍惜現下的遭遇,另一方面由此虛無作一背景,反襯出存在的逼真性。虛無如無盡的天空太虛烘托出白雲或星光,故人不再徬徨於抉擇的含糊性,或者遭遇上的不如意。凡此幸與不幸俱不過是太虛下的點綴,讓我們釋然於世俗的得失、榮辱等對比;但剝落世俗的對比後,並非一無所有,正正因其剝落,心靈始敞開予自由,讓自己涉獵存在過程中每一刻的閃爍,每一次的遭逢。



(5) 從未來折返,證成存在的時間

我們熟悉的物理時間觀,比如EinsteinStephen Hopkins所陳構的的時間觀,是從物理運動現象作基礎,以精密的數理程式而推演出宏觀的宇宙結構來。科學本質上是客觀求真精神,通過運用我們高度的抽象能力,放下人的存在因素而作形式的理智演繹 (Formal Deduction)。但是無論其推論如何精密複雜,始終不能將人的情感因素納入定量演算範圍,人的存在是非線性的。

人由於牽慮,乃烘現人類特有的時間觀。

牽慮之情使人會投射至未來,不斷思索如何活得更好,可是當他不為特定問題所糾纏,一往無前地探索,他將發覺前面有死亡的制限,於是此最未來的未來突然折返,而發現人生是一整體,人必須徹底解決全部的生命限制才可以安心立命。只有人類能夠從尚未發生的未來倒溯至目前,而對現在的處境產生強大的效應未來跟現在連成緊密的一體,他自覺要從過去的錯失中,改過遷善,發決心好好安排餘下的時間,真實地生存下去。

一般人把可能性與現實性相對立,並且根據其實現的程度來估計可能性的大小,稱為概然性。但死的可能性卻不是這種可能性。因為這裡說的死的可能性是每個生存著的人自己必須面對的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烘現出人的有限性。人的有限性表現於他是會死的,死被看作是人存在最內在的可能性;人不能使自己的可能性越出死的界限,過了這個界限,可能就變成不可能了,所以死是一切可能不再成為的可能性。他認為要了解存在的真相,首先人要面對自己的有限性。這種可能性永遠先行著,當這種可能性變得愈來愈大,人愈接近死亡,它表明自己是無可度量的,被那種不可度量的虛無所籠罩,只覺此際離開現實最遙遠。

死是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取代的一種可能性。人一旦面對死亡,便知道一切之身外物如財富名位,都不再重要,而現在的陷落的生活也是毫無意義,因為死亡使我們迫切地回到當下的生命,我們不能再明日復明日地苟活下去,我們立即便要回到真實的生命,因為死亡是會隨時步至的,每一個決擇都變得份外重要,因為我們不知是否還有浪子回頭的機會。

存在於現在而又真實知道我將來必然會死,表示我可以在思想中投射至未來(running forward in thought),只要人生存著,他就有死這種可能性。用一個複合的概念來表達,人是先行向著死亡的存在者。其中的先行anticipate)透露出時間的特徵,人的時間感因著死亡而另具意義。

先行讓人生同時將未來與現在結合一起,使人生最後的可能性與當下的現實處境統合為一整全性。而此未來立即折返而改變了我對現在的看法;動物沒有能力投射於未來,所以牠們的現在只是單純的現在,整個生存模式就完全不同於人類。人能夠同時將未來與現在結合一起,使人生最後的可能性與當下的現實處境統合為一整全性。從死亡的感觸中,我們反而跳離現在而直面到存在的真相。



*



    但當人面對死亡,真實反思死與生的整全性,即喚起一種宛似遙遠而神秘的召喚:Home Coming

    Home Coming是人經歷被拋擲的歷程,回到熟稔的。家是否上帝、是否宇宙、是否道……,或者不再重要。它象徵著親臨、愛與被愛之統合,一切歸於和悅。形上的家建於天、地、人、神之中,人重歸於大地,接獲豐盛的禮遇,消除一切距離,無所差別,我無我相,知無知相,在純一無雜的心境中,靈明從奧密中泛起,天機自張,這是道家實踐所體會。靈明就是自然,自然者,自然而然而非他然。

莊子《人間世》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大抵是這種境界的形容。虛室是心靈敞開,無所偏執於世俗的是非、得失、榮辱。剝落了對比,如敞開的空間。生白是虛中的靈光,如大白於世。吉祥是真、善、美的信息。止止,一切都來到此處,安居於此處之意。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是至人境界。至人者,透過工夫實踐以純潔其生命以至其極之謂。所以死亡的超越,是精神境界問題,而非健康問題、長生問題。東方哲學予人類最大的智慧,是消融生命存在的自我相,提撕出無我境界。無我就是讓生命從紛紜的世情之對立性中,冰解凍釋,平平如如,回歸於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