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拋擲性(下)
4. 求真、善、美的艱難相
現實世界的追求,例如財物享樂,不必能與他人同享,愛情有獨佔性,名位則我高而他人必低:又名位須依待他人所賦予,愛情與婚姻是雙方的事,人能賺取豐厚的財富,往往依賴於各種外在的機緣,我們能得到這些,說好一點是福命。
但是這些福,都可與禍相倚。禍之可能,好像站在福之後,背靠背,故老子說:「福兮禍之始」。求安即恐有失去之可能,知危而有恐懼,故任何之安定未嘗無不安。
要克服人生的拋擲性,唯有掌握的更高的人生理想,即是在俗情世間名位財色之外,看見真善美神聖的世界。這是一永恒普遍純潔而貞定的世界。
例如人生求真理,一人了解它是這樣,千百人分別了解,它仍是這樣。一幅氣韻生動的山水畫,一人看是如此美,千萬人分別看它還是如此美。一人向上帝祈禱,不礙一切人同聲祈禱,共沐靈恩。真善美神聖之世間,是可為一切人所共同享有而永貞常不變的世間,同時是人可能賴自力以升入的理想世界。
年青人都經歷過浪漫階段,衝動激情之餘,總會嚮往一更高價值的世界,為何人成長之後,人會失去熱情,依附於現實?德國哲人海德格嘗言一般人易陷落於「存在之遺忘」。成年人因酬酢應對、生活瑣務,名位權力鬥爭,逐漸遺忘了原初的理想。
君不見一次學術講演,使多少聽眾聚精會神?一處之名勝山水,引起多少詩人在壁上題詩?一場電影,使多少觀眾如鴉雀無聲的看?誰能不承認,此中有若干的心靈由講演中聽得啟示,並與內心求真理的心思交會,由名勝山水與電影而得感動?這說明一事實,人如何能放下單純的自我滿足,總有可能與他人心心相照;心心相照,感通之情,是人類最可貴的體驗。
人與人之間互相談話與討論,人與人間之點頭握手,人能與他人眉目傳情,都是人與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凡有人情往來之處,即有人心之往來。凡有人心往來之處,亦即有心靈之統一,亦即有一超人我的共同生活世界。最重要的,此超人我的世界,不再是一物理空間的世界,而是經人類自覺心靈所創造出來的價值世界。
一般人或許會懷疑有真善美的世界之存在,但世間第一流的哲人、科學家、詩人、道德性宗教性人物,都體認真善美世界的神聖感。當柏拉圖說他望見理念世界的莊嚴的秩序,當牛頓在晚年自覺為真理的大海邊拾蚌殼的小孩時,當耶穌說有天國在上,宋明儒者道出一天理流行的境界,及一切詩人音樂家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聽見天籟旋律時,他們必然會有一種超越而神聖的感懷,在他們的心境中,現實世界全幅退下而精神宛若上通天門。
但,唐 先生卻認為真善美或神聖之追求,有深層的幻相。原因在天路歷程與現實人間有一度鴻溝,理想主義者往往為了擁抱純粹的神聖世界而傾向於脫離塵俗,形成「孤芳自賞」之隔離感。唐 先生體悟那些一往向上以求升到真美善神聖的世界的人物,其激情、毅力或聰慧雖然超乎常人,即使如此,但龐碩的存在世界,其中的境界,任何人決不能把它一眼望透。此中的開悟,實際上任何聰明絕頂的人,一時亦只能開悟一方面,有如萬寶樓台,一時總看不盡。
任何天才人物始終是一有血肉之軀的人。形而上的真美善世界,卻是一絕對的普遍者;此血肉之軀亦必須生長於自然世界與俗情世間的特殊環境中。在此特殊的環境中,絕對的貧苦,無侶與孤獨,仍是難於忍受的。此特殊的環境中,他要求不斷超越自己,不斷提昇的精神,而又必須下降而牽就現實,即形成內心的破裂,此中的甘苦,亦猶如世間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甘苦,常是無法為外人道的。天才把他們於此世界之所得者,表露出來,而流落人間,供後人享受、後人崇敬;但在當時,他們的內心卻常是極端寂寞而不被了解的,所謂「歷史上的詩人是詩人,隔壁的詩人則只是一笑話」。
藝術家最易陷入這種孤寂之情:「藝術家之創作本身為感性的,文學創作想像,必須表現於具體的感性意象。故文學、藝術亦須訴諸他人之感性生活或具體的感性想像,以被欣賞。於是文學家、藝術家,對他人於其創作所表現之感性的好惡,亦最難忘卻。這樣使藝術家、文學家多喜在交際場合中,被人當面恭維讚美。文學家、藝術家樂交遊稱譽而好名,皆為勢所難免。故更偉大之文學家、藝術家之精神人格之表現,即在其受世俗之漠視、譏笑、鄙夷之後,猶能不隨世俗俯仰,而獨行其是,以獻身藝術文學,以客觀化其精神于藝術作品文學作品中。……西方文學家、藝術家中,例如塞萬提斯以犯人之身而在獄中寫成《唐·吉訶德》;又如羅曼.羅蘭以廿年中專志於辦一無名之雜誌,皆由其能戰勝順應世俗之好名心,以表現其人格精神者。」
更須能留意的,這些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往往失意於愛情,如貝多芬、舒伯特、尼采、雪萊、歌德……最初他們幾無不寄託於愛情,為愛情而不顧社會之非笑,,但是最終都以失戀或絕意於愛情,非不願也,實則是孤高的性情無法與他者相鄰,無緣於人倫親情,可見天才的生命內部卻是如此脆弱。
出類拔萃的天才人物,他們雖然心靈全幅寄望於永遠的神聖世界,但人總具有形軀,形軀亦是生命的本相,因此超越意識愈高昂,追求理想者即須與自己之自然生命之要求及俗情之要求作戰,這是隨時可勝利,亦隨時可失敗的。因為此兩頭的力量,都在某一意義上是無限。上之天道是無限,下之世間亦是無限,而完美主義者則陷入天地玄黃血戰之地。
易經的坤卦上六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其大意是龍在野外交戰,淌流著黑色、黃色的血。
此段以龍、天作陽之象,地則陰之象。天之色為玄黑,地之色為黃色,亦一象表,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血中有黃色,表示陰(地)有所傷;血中有黑色,表示陽(天)亦有所傷。因戰鬥而成兩敗俱傷局面。
易經是象徵性語言,唐 先生將之描述天才人物的內心掙扎。此中之戰,非真的戰爭、鬥爭,而須從生命內部的破裂性作了解。卦象是乾坤失其正位,所以相反而星散。就生命現象處說,亦有陰陽錯位問題。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此中「野」字情切。人之存活,必待人倫生活的憑藉。一般人總有人間世可依藉,父母之愛,兄弟姊妹之情,家室溫暖,種種憑藉,始有常軌,此為最大的人間幸福。但奮鬥型的生命總是野外的,是拋擲性的。偶然從心靈的荒漠回到人間,即為內心的道德潔癖感所牽動,覺世俗之不可耐,不能停留,明日又匆匆孤獨上路,自覺自己與人間如陌路。
說到這裡,忽然想到張愛玲,出名得早,卻孤獨終老……。
5. 成聖賢的泥濘路
對於離塵絕俗的天才人物,一般人對之無所期望。因為一般人知道他要遠游塵俗之外。更且由於才份之高下,即使能自欺亦不易欺世,能說者必須有所表現,況且一般人不易離塵絕俗,故不易貌襲,裝扮自己是天才。
儒者所追求的聖賢之道容易魚目混珠,口頭上說說仁義,慷慨激昂表示一下任重道遠,其實都是些庸言庸行,由於人人都可以模仿其跡,所以中國儒家的社會文化中,特多偽君子,並非偶然的。
偽君子並不幸福。因人不自覺裝成偽 君子的時候,其目標只是照顧潤飾他外面的言行,於是他們的精神內核,日益乾枯而空掉。內愈空而愈在外面照顧門面,則其用心亦日苦而日艱。
中國社會重和諧包容,一些稍具性情的人,因種種原因,不忍與偽君子破裂,而不免相與周旋,則真君子亦最終受到感染,或多或少被偽君子同化。整個社會文化風氣與人的心靈價值取向,都是互相牽掛拉扯的,相互包容卻同歸於癱瘓麻木,這成了中國文化的病痛。
孔子最討厭鄉愿,傳統社會俗稱「老好人」。鄉愿是指一些人,外觀似聖人模樣,卻缺乏承擔。他們只是順應與潤飾,順既成的勢作反應,唯唯諾諾。順適時,他們好像是正義的化身,事事關懷,看起來宅心仁厚,這在日常處常是可以的,這裡不能有事,一旦有事,這種外觀的生命完全不能承擔,一衝便跨。
求成聖賢之道是充滿泥濘,較其他的人生抉擇更為艱難。聖賢跟天才人物不同,天才人物自覺要隔絕塵俗,不與庸眾相惠謀,而聖賢必須入世,首先要踐行於眾生之中,但同時又需要從自然世界俗情世間中,見得真美善神聖之洋溢流行,立人道以順應社會,更要上承神聖而理想的世界。但人如何平衡既入俗流而又保持其超越精神,即《中庸》稱之為「極高明而道中庸」呢?
學習聖賢之道,上文說過反易使人陷溺而淪為鄉愿,所以儒家強調道德實踐,即是承擔精神。承擔精神近似存在主義所說的:無論我發現我在那裹,我都可以說:「是,我在這裏。」對現實的一切,都予承擔。
承擔與立命呼應。儒家所說的承擔,是指無論在何種處境中:我之何時生,何時死,生而為男或女,生於富貴之家,或貧賤之家,父母兄弟配偶子孫是否安穩,與一切遭逢得失,吉凶禍福,榮辱毀譽等一切遭遇,都予接受。不過,生命之遭逢,都有偶然的因素存在,都是未經我之同意而後如此如此,顯示出存在的命限感。然而,依此聖賢之道,則此一切的一切,只要呈於我,我即知命,而承認之,全幅加以同意。孔子五十歲時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
話是容易說,知命、立命是極為艱難的,從人間世的處境說起,人的自然生命就是命限,人有求生存的自然本能,有求愛情婚姻,更有求名位權勢之滿足,在此世俗倫理與名譽地位之大流中,人如何可以全幅加以肯定,而不被其淹沒呢?
對願走這成聖之途的人來說,一般都能有點生活修養,亦能關懷社會教化,於是一般人覺得他可親而可近,而他的事功亦常見一點功效,能衣被人間,溫暖世界,人們於是不斷期望得到他的精神感召,追隨其後。然而,俗情世間的人之存心與行為,處處都夾雜有不純潔之處,或好利或求個人名聲或逃避自由……因而要求走這條路的人,對其追隨者勢須加以衣被牽絆,結果就把走這條路的人之精神,自然拖下,亦逐漸貼切於污垢。出入污泥而不染,談何容易?
人生有無盡的追求,但唐 先生卻不斷提醒人生即使追求理想,亦可以不斷沉淪下去,處處皆有艱難,甚至直沉下去是沒有有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