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3日 星期六

人生之虛妄與真實《唐君毅:人生之體驗續篇》


 

    思想上之錯誤之根原

    我們都是人。仍我們大都皆非真實存在的人。人並非一經存在,即已為一真實的存在。人之存在中,實夾雜無數虛妄或虛幻的成份。人要成為一真實的存在,須經過一真實化之歷程。此真實化的歷程,有種種次第。 

    我們說,人存在並非即是一真實的存在,首因我們不能把人之存在,只視作一自然的存在。人亦不只是一歷史上的存在。對自然的存在,我們或可以說,只要它存在,它便是一真實的存在,其內部可不涵虛妄或虛幻的成份。山存在,山便真實的存在。水存在,水便真實的存在。以至草長花開,鳥飛獸走,都可說是既如此存在了,便真實的如此存在了。而且亦可說,在宇宙的歷史中,曾有如此如此之山水花草鳥獸之存在了。但是我們卻不能說,人存在了,人之活動存在了,便如自然物一般,成為一真實之存在。我們亦不能只就歷史的眼光去說:只要右某一人及其活動存在過,在宇宙與人類歷史中,總是曾右某人與某某活動存在過,因而入之存在,人之活動,無有不是真實的。

    人與其活動之所以不能說一存在即為真實存在,是因人之存在與其活動之內部,可涵右虛妄或虛幻之成份。此最直接的理由,是人右思想。人有思想,是人的尊嚴的根原,但同時亦是人之存在中右虛妄或虛幻成份的根原。大家都知道,人因右思想,故可了解自然界與人類社會中的真理。但是亦岡人有思想,于是人有思想之錯誤。人有思想之錯誤時,人可以把花視為草,鳥視為獸,這即是把存在的靦為不存在,不存在的視為存在。在此須知,我們不僅是把不存在者,加于客觀存在者之上,而淆亂了客觀的存在;而是我們之思想本身中,包含了錯誤。當我們思想中包含錯誤時,似乎我們町說此錯誤的思想,仍是存在的,因此錯誤的思想,至少是存在於我個人之思想史中。但這種說法,是在我有了錯誤的思想之後,再立於此錯誤的思想之外,以回溯此錯誤的思想,而視此思想為一歷史上的存在的話,而不是直就此錯誤的思想之本身,來看此錯誤的思想的話。我們如果轉回頭來,直就錯誤的思想本身,來看此錯誤的思想,我們仍必須就其包含錯誤,而說其中有一虛妄或虛幻的成份。

    錯誤的思想之本身,所以包含虛妄或虛幻的成份,是因錯誤的思想,並不能自保持其自己之存在,其一度存在,乃向其以後之不再存在而趨。當我們自覺一思想錯誤時,我們乃先自覺其存在,而繼自覺其不當存在,求使之不存在;而以自覺其不再存在,完成我們最初之對其存在之自覺。因而此錯誤的思想,雖一度存在,而非真實存在。其存在本身,即涵一將不存在,可不存在之意義,亦即涵一虛妄或虛幻之成份。這個道理,並不難理解。而涵虛妄成份的存在之通性,亦可由其存在而不能穩定,或其存在而將終歸于不再存在處說。

    人有包含錯誤的思想,其中涵虛妄虛幻之成份,而思想是構成人之存在之一主要活動。此亦即人之存、在本身與入之活動中,叮包涵虛妄或虛幻成份之一最直接的證明。此處我們萬小能由人之有錯誤的思想,是人之思想史中的事實,是一歷史上的有在,去否認人與其活動中,包涵虛妄或虛幻的成份。

    我們不僅不能從人所有之一切活動,皆是歷史上的存在的觀點,去否定人之存在中之虛妄成份。而且我們還要說,人之存在中之所以有虛妄戍份之根嚎,亦即在人之存在之為具歷史性的存在。人之為具歷史性的存在,是人之尊嚴的根原,而亦是人之存在中含虛妄成份的根原。

   何以入之為具歷史性的存在,會成為其存在含虛妄威份的根原?,我們可說,人之思想所以會犯錯誤,即由人之把其過去的生命歷史中,所經驗了解的東西,移用至現在。人以花為草,即由其生命歷史中,曾先兒過草或想過草,遂移用共對草的觀念,以觀花。人以鳥為獸,即由其生命歷史中,先見過獸,或想過獸,遂栘用其對獸之觀念以觀念。人如果無生命歷史,或有生命歷史而不能重視或自覺其生命歷史中之一切,則一切思想的錯誤,將不可能。人對一切當前所經驗者,便皆可如其所如而直覺之,另不加任何解釋。此中亦即可無任何虛妄的戍份。然而由人之為歷史性的存在,而又能思想,則人不能莫有錯誤,而其存在中不能莫有虛妄的成份。

    人之所以能把對過去經驗中的東西之觀念,移用來解釋現在所經驗,可說由于人之現在心,能把過去經驗中之觀念,自其原存在之系統小游離,而拉至現在;辦町說由於人過去心中之此觀念,自能自其原存在之系統巾,超拔脫而出,以躍至現在。此同是根據於人之心靈與其觀念之具一內在的自己超越性。此超越性,是人之尊嚴的更深的根原之所在,但在此一意義中,亦是入之思想會錯誤,人之存在中會包含虛幻成份之根原所在。

 

薛西弗斯的神話


 

薛西弗斯遭受天譴,諸神命他晝夜不休地推滾巨石上山。到達山巔時,由於巨石本身的重量,又滾了下來。由於某個理由,衪們認為,沒有一種比徒勞無功和毫無指望的苦役更為可怕的刑罰了。

荷馬(Homer)說薛西弗斯是最智慮明達的凡人。然而,根據另一個傳說,他幹的卻是綠林好漢攔路打劫的勾當。我認為這兩種說法並無二致。至於他為何被打入陰間幹那徒勞的苦活兒,卻是眾說紛紛。有人說他曾對諸神施以輕薄,偷走了衪們的秘密。河神伊索普斯(Aesopus)之女伊琴娜(Aegina)為天帝朱比特(Jupiter)所擄。作父親的伊索普斯遭此創痛,心憂如焚,乃向薛西弗斯訴苦。薛西弗斯知道這樁誘拐案的個中原委,願意說出真相,但他頂求河神賜給柯林斯(Corinth)的城砦一個水源,作為交換條件。他不要天上的雷確,但求神水的恩典。因為他洩露了天帝的秘密,所以被打入陰曹地府受罪。荷馬說薛西弗斯曾一度把死神(Death)給加上鐐銬。閻羅王(Pluto)受不了他黃泉殿的蕭條景象,他派遣戰神出兵,把死神從衪征服者的桎桔中救了出來。

據說,薛西弗斯行將就木的時候,輕率地想出一個法子考驗他老婆的愛情。他命令她把他未入殮的屍體甩到公共廣場的中央。薛西弗斯在陰間醒來,他對於這不合人情的三從四德十分懊慆,乃求得閻王的同意回到人世來懲罰他的老婆。但是當他重見到地面的景色,享受了陽光和水的滋育,親炙了大海和石頭的溫暖之後,便不願再回到黑黝陰森的地府。閻王的召喚、憤怒和蒼警告都不生效。面對著海灣的曲線,閃爍的海洋,和大地的微笑,他又活了好幾年。諸神不得不作宣判。信使神麥邱利(Mercury)被遣來,揪住這莽小子的領子,把他從樂不思蜀的境界中硬拖了回去。再降陰間時,大石頭已經準備好了。

您已經猜到薛西弗斯就是荒謬的主人翁。確實不錯,無論就他的熱情或他的苦刑說來,他都是個道地的荒謬人物。他對諸神的蔑視,對死亡的仇恨,以及對生命的熱愛,使他贏得這難以形容的報應,這報應使他用盡全力而毫無所成。這就是對塵世的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至於薛西弗斯在陰間的情形,我們毫無所悉。神話需要想像力的潤色,給它們賦予生命。至於這個神話,人們只能看見一個人鼓足全身之力滾動巨石,緊貼著巨石的面頰、肩膀承受著佈滿泥土的龐然巨物,雙腳深陷入泥中,兩臂伸展開來,重新開始推動,支撐全身安危的一雙泥濘的手。到了以漫無穹蒼的空間和毫無深度的時間才能度量的那漫長辛勞的盡頭時,目的達到了。然後,薛西弗斯眼睜睜地看那塊巨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滾下山去,他得再從頭往上推起,推向山巔。他再度回到了山下的無垠平野。

使我感到興趣的是薛西弗斯一駐足,再回首的那頃刻。一張如此緊貼著石頭的面龐,其本身也已僵化為石了!我見到那人拖著沉重但規律的步伐踱下山,走向永無止盡的酷刑。那歇息的一刻,如同他的苦難一般確鑿,仍將再回來,那正是他恢復意識的一刻。每當他離開山巔,踽踽步向諸神的居處時,他便超越了命運,他比那塊千鈞磐石更為堅強。

如果說這個神話具有悲劇性,那是因為它的主人翁具有意識。假如他每跨一步,成功的希望都在支撐著他,那麼他的苦刑還算甚麼?今天的工人畢生做著同樣的工作,其毫謬與前者相差又幾何?但是只有偶爾當它成為有意識行為時,其悲劇性才呈現出來。薛西弗斯是諸神腳下的普羅階段,他權小力微,卻桀傲不馴,他明白自己整個悲劇狀態:在他蹣跚下山的途中,他思量著自己的境況。迨點構成他酷刑的清明狀態,同時也給他加上了勝利的冠冕。蔑視(scorn)能克服任何命運。

下山時,他有時會沉浸在悲哀之中,然而,他也會感到喜悅。喜悅一詞並無不當。我再度想到薛西弗斯回向巨石,他的悲哀正在開始。當塵世的景象緊纏記憶之時,幸福的召喚如暮鼓頻催之時,人心中的憂鬱之情乃油然而生:這就是巨石的勝利,這就是巨石的本身。無垠的哀愁沉重得無法忍受。這就是我們的受難夜(nights of Gethsemance)。但一當我們認命時,沉重的事實便破碎無存。因此,伊迪帕斯(Oedipus)一開始便不知不覺地順從了命運。但是一旦知道了真相,他的悲劇便宣告開始。就在那失明和絕望的一刻,他瞭解到,唯一使他和人世連繫的卻是一個女孩冰涼的小手。然後他發表了一個驚人的宣言:「縱經如許磨難,吾遲暮之年與崇高之靈魂使我得到一個結論 ── 一切都很好。」索福克麗斯之伊迪帕斯,正如同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克瑞洛夫一樣,提出了荒謬的真相。古代的智慧肯定了現代的英塑思想。

一旦吾人發現了荒謬的真相,便禁不住的要寫一本幸福手冊。「甚麼!經由這麼狹窄的途徑?──」然而,世界僅有一個。幸福與荒謬是大地的兩個兒子。他們是不可分割的。如果說幸福必然產生於荒謬的發現,那是錯誤的。荒謬感亦可能產生於幸福。「我的結論是一切都很好,」伊迪帕斯如是說,那是一個神聖的告示。它迥嚮在人類野蠻和狹窄的宇宙中。它教訓我們道,一切都沒有 ── 從來都沒有 ── 被耗盡。它把帶來不滿和無謂苦難的那個神祗逐出人世。它把命運造成人間事務,必須由人類自己解決。

薛西弗斯一切沈寂的喜悅均包容於此。他的命運屬於自己,那塊石頭為他所有。同樣地,當荒謬的人思量著自身的苦刑時,一切偶像都噤若寒蟬。當宇宙突然間恢復了沈寂時,世間無數的詫異之聲會轟然而起。無意識的、秘密的呼喚,千萬面孔所發出的敵請,他們都是勝利的必然逆轉和必然代價。沒有無陰影的太陽,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夜晚。荒謬的人首肯,他的努力將夙夜匪懈。假如有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即使有,也只有一種他認為是不可避免且不足掛豪齒的命運。至於其餘的一切,他明白自己是其一生的主宰。當人回顧人生旅程那微妙的一刻,薛西弗斯走回巨石,在那微小的承軸上,他思量著那一串毫不相關的行為,這些行為構成了他的命運,由他創造而成,在他記憶的眼中結合而成,不久將由他的死亡緘封。由於相信百般人事之原委屬於人本身,因此一個盲人乃渴見天日,雖然他知道長夜無盡,他仍然努力不懈。巨石仿然在滾動著。

我就讓薛西弗斯留在山腳下!一個人總是會再發現他的重負。但薛西弗斯教導我們以更高的忠貞,否定諸神,舉起巨石。他也下了一個「一切皆善」的結論。對他說來,沒有主宰的宇宙既不貧瘠,也不徒勞。石頭的每一個原子,夜色濛濛的山上的每一片礦岩,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奮鬥上山此事本身已足以使人心充實。我們應當認為薛西弗斯是快樂的。